不一樣的紅色──《安徒生巡禮-紅鞋子》的表演策略和童話改編
沒有一個文本是孤島,文本皆與其他文本有所連繫。[1]換而言之,以劇場表演等不同形式呈現的作品,都難以擺脫與原著之間的關連。解讀作品的脈絡,也就不侷限於它所在的時間、空間、作者和讀者之間的關係網絡;若不把這部原著的文本納入討論,我們對作品的解讀終究有所欠缺。
因此文學改編的劇場作品,必然是與原著之間的對話。光是由足各藝術社作品《安徒生巡禮-紅鞋子》的劇名,已足以讓觀眾聯想到這兩部作品的緊密關係。筆者看完整部演出後,卻意外發現兩部作品在不少地方剛好是逆反的對照。
運用手語為劇場語言
足各藝術社自成立起便有與聾人演員合作的傳統,這次的手語劇場也不例外。在不少場景中,舞台上出現不同的演員,以組成不同的小組,以形體、手語和對白等各種形式互補。不少演員在表演中需要飾演不同角色,開始時令筆者不明所以,但漸漸卻能透過服裝和對白等,再運用聯想力,摸索和發現他們所飾演的角色。這種和一般演出迥異的處理,似是為了給除對白和形體以外的第三種主要劇場語言──手語創造空間。
這是筆者首度觀看包含手語元素的劇場演出,感覺新奇。當不同媒介同時在作用,筆者聚焦於手語,不禁訝於手語的成熟──有些動作不難直觀地理解,也有些複雜的表達方式更擅於呈現抽象概念。筆者有能力聽到、看到舞台上的一舉一動,當然而被視作「健全」。雖然大多數時間對白和手語並行,但面對新穎的劇場不同的媒介,卻尤如進入了全新的語言環境,難免感到有所迷茫。這種感受,正好與聾人進入平日由聲音(對白)主導的環境的感受暗合。劇場增添了一種語言,自是讓人更感到目眩,但又同時賦予熟悉這種語言的人權力,讓他們能完全投入這個由藝術家所建構的空間之中。
安徒生的現代改編
安徒生的原著裡,伽倫(Karen)未能抵受紅色跳舞鞋的誘惑,在葬禮裡和教堂中穿著紅鞋子,做出不合宜的行為。鮮艷的紅色與質樸的黑色或白色相對,代表違逆天主教會主張樸素的教條,因此伽倫也得在受到懲罰以後,直面象徵其罪惡,被砍下的雙腿,再真誠地懺悔才能得到上主的救贖。[2]
然而在這次演出的處理中,我們可以接收到的信息,與安徒生版本中的意識幾乎完全相反。伽倫由不同演員同時飾演,因此我們已無法斷定其性別,也能與原來女性出走墮落的戲軌全然不同。演出頗有意思地把多個伽倫換上校服的一幕呈現於舞台之上,直接令筆者想到傅科(Michel Foucault)在《規訓與懲罰》(Discipline and Punish)中提及的概念:教室是規訓身體,使之變得順從且對社會有用的場所。因此紅色跳舞鞋所代表的,便從脫軌的誘惑變成社會秩序血淋淋的罪與罰。導演塵雅正曾於訪問中提及這部作品「並非作批判,或者想判定甚麼標準答案」[3],但顯然這部改編作品正如所有以劇場作為形式的再現一樣,並非全無立場。當怪形怪相的老師進場教導伽倫何謂《南京條約》,然後老婦再請現場觀眾背誦,觀眾即在親身體驗再現下的畸形教育方式。及後老婦向伽倫餵食維他命和安眠藥,採用電擊提升其學習表現,再以跳火圈等誇張的劇場表達方式映射現實中老師嚴厲的要求。劇本甚至安排管家請孩子吃糖果反襯老婦的嚴苛,鬼魂進場後訴說他們的慘劇,呈現上又以火紅的燈光曬落在手執皮鞭的老婦的臉龐上。藝術家可謂用盡了各種舞台語言展現老婦之刻薄。主角伽倫所面對的最大障礙,也不再是引誘她遠離上主的外界誘惑,而是社會核心秩序中的嚴苛要求──老師和老婦對其學業永無止境且不現實的索求。
原著中伽倫尚且在結局時藉得到上主救贖,解決了自己生命中的重大危機。可是足各藝術社的版本之中,伽倫被砍斷雙腿故事情節即告結束,昏暗的光線中其腿上的血紅傷痕份外顯眼,令作品顯得更是懸而未決──也許是由於希望維持與原著完整性,伽倫並沒有在鬼魂遊說下自殺,卻是如原著般被砍下雙腿。那麼斷腿後的伽倫又會否繼續被老婦折磨?還是如原著般得到救贖?
劇評人林冰冰在預演評論中曾說到「安徒生童話故事裡的『小紅鞋』從來不是一個適合小朋友看的故事,那雙一直跳舞,停不下來的小紅鞋,總是讓人感到毛骨悚然。」[4]而Diana Crone Frank和Jeffrey Frank也評價《紅鞋子》在安徒生童話中較具哥德和格林童話風格,兩者皆以恐怖見稱。[5]原著以陰沈氣氛貫穿整部童話,低開高走,反而使得最後的救贖更彌足珍貴。
相反,足各的演出除家長以外,也吸引了不少小孩前來觀看,當中也有派糖果等取悅小孩的情節,可見其十分了解自身的定位。其結局在搞笑元素映襯之下,又顯得格外悽冷。也許是由於需要照顧到各方面的觀眾,足各版中的暗喻更見淺白,最後甚至加入肥鵝的故事,採用「填鴨式教育」的直接指涉,固然突顯了作品的企圖,卻相對收窄了詮釋的空間。箇中的取捨,值得我們一再細細斟酌。
[1] 此處與互文性相關理論可見Kilbride, Laura所著的 “Byatt: Intertextuality.”。http://www.english.cam.ac.uk/cambridgeauthors/byatt-intertextuality/
[2] Frank, Diana Crone & Frank, Jeffrey, The Stories of Hans Christian Andersen.
[3] 見匯澳傳媒〈安徒生巡禮 — 紅鞋子〉。http://recap853.com.mo/2017/07/%E3%80%90%E5%8B%95%E8%97%9D%E6%96%87%E3%80%91%E5%AE%89%E5%BE%92%E7%94%9F%E5%B7%A1%E7%A6%AE-%E7%B4%85%E9%9E%8B%E5%AD%90/
[4] 見林冰冰,〈以愛之名的虐殺〉,收於2017 年7月28日《澳門日報》。
http://www.macaodaily.com/html/2017-07/28/content_1196145.htm
[5] “‘The Red shoes,’ published in 1845, is considerably more gothic, more Grimm-like, than most Andersen stories.” 詳見Frank, Diana Crone & Frank, Jeffrey, The Stories of Hans Christian Andersen. P. 207.
*2017澳門基金會「市民專場」演出評論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