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的城市肌理——觀《大堂巷七號睇樓團》
由非劇場背景的創作者李沛榮、李淑雯帶來的《大堂巷七號睇樓團》,以類似「戲劇導賞」的場域特定(site specific)形式,通過光影裝置、動畫片、廣播劇等,將盧家大屋這座氣派的西關大宅,化身有如博物館般的體驗空間,讓觀眾以非紙本的路徑,明覽歷史故事,暗探今時世道。
場域與角色選擇的能動性
創作團隊選擇世遺澳門歷史城區的組成部分、晚清富商盧華紹家族的故居作為敍事脈絡的主體,以這座地處旅遊旺區核心地段,樓高兩層、中西合璧的傳統大宅,搭配「居住」、「上車」、「發展」、「賺到盡」的社會熱話,創設地產經紀與睇樓客的角色關係,最大化了演出中對話與實踐的可能,強化了作品「此時、此地、此人」的獨特性,每場僅接待的八位觀眾,同時扮演著「睇樓客」與「創作者」的身分,一方面順著流程感受、參與、沈浸,另一方面又因著徜徉於盧家大屋這一無法被絕對掌握的主體,而變得主動獵奇、置身事內,共同詮釋出一套不可複製的表演動流,為文物呼入一口鮮活的氣,以個性化的方式品嚐歷史故事與教訓。
演員或演教員?文化傳播者的責任倫理
劇中經紀有一句對白,提到盧家大屋的朝向方位:「坐西向南」。隨即有觀眾提出疑問:如何可以坐西又向南?經紀當下有些語塞,再強調一次是坐西向南後繼續台詞;又當睇樓團來到大屋第三進的大堂時,有觀眾見到屏風上「富貴榮華」的金漆鏤刻,便問道是否真金所造,經紀立即給予肯定的答案,還打趣說買大屋送真金非常化算。筆者指出這些細節,非為雞蛋裡面挑骨頭,而是想引出演員同時扮演角色又肩負文物導賞,要充分發揮雙重身份專業性的困難。經紀一角在劇中既要維持活動秩序框架,又得介紹大宅的磚雕、灰塑、橫披、蠔殼窗,以至整座中式建築的風水和結構特色,還運用購買力評估表格、揭露業主自殺身世與住宅周邊生活機能不完整等,與角色動機對立的資訊來引發買家思考,其戲劇動作,更像是一位演教員。然而在現場對話中,演出者表現出對於歷史文物背後的專業知識是基礎的、經不起考驗的,如此強調即興互動與回應的演出,文本若不深入考究,幫助表演者對敍事主體有充足紮實認知,演員又如何成為一個稱職的「演教員」呢?當然,節目只稱角色為「地產經紀」,人物設定當然可以是草根又平凡,業餘扮專業,甚至信口開河的,但站在文化傳播角度,資訊錯誤、自圓其說,實在讓人感到失望和可惜。
歷史建築的活化:自由與侷限
前文提到《睇樓團》在場域的選擇上是成功的,創作者也沒有辜負自身的選擇,在場域中發揮了很大的創作自由,用心篩選房子中值得玩味的建築特色,化作物業的賣點,通過體驗環節,強化觀眾的記憶點與參與感。例如邀請觀眾在前堂金錢渠位潑水許個發財願;分別在天井和大堂放置搖椅和宴席,製造富豪生活「打卡位」;又於二樓提供豆袋梳化,讓觀眾舒適地欣賞裝置濃縮彩色鑲嵌玻璃窗一天中光影變化的效果,體驗過程雖然只有短短數十秒,卻是演出中重要的收歛時刻,讓觀眾寧靜而安穩地與空間產生深刻的連結。
《睇樓團》成功地透過非紙本參與,「活化」了盧家大屋。但同時場域亦存在其侷限,作為旅遊資源,也作為公共空間,創作團隊必須待休館時方能進場排練、籌備、創作,並為保護建築物,每場的觀眾人數亦非常有限。相信不是在澳門文化局主辦的藝術節、音樂節或城市藝穗節等名義下,藝團或創作人很難再次「活化」這一類場地,即使它們每天來訪旅客如鯽。
古宅中的牛雜香氣:城市肌理的矛盾
澳門城小,沒北方氣壯山河,也沒南方青山秀水,建築就等同小城的「山水」、地方的文化堡壘與外殼。建築的文化意義與精神財富,和城市人更是緊密相連、相互依存的。《睇樓團》借助寸金尺土的地區,外面包圍的就是旅遊業最為發達的歷史城區與現代商業圈的這層突兀,展現了澳門獨特的城市肌理。當觀眾置身雕欄玉砌、古色古香的西關大宅睇樓時,無法躲過大堂巷中各式各樣小食店傳來的咖哩魚蛋與牛雜味,那種陣陣濃烈的「香氣」,無意之間扯開了理想與現實的距離,正如睇樓客於天井「打咭」的同時,與大宅鄰居只是一道封頂鐵籠之隔,彼此的神態與所處環境的陳設,互覽無遺,體現了我們的社區是多麼的擁擠而親密,沒有規劃,甚至可說是不可規劃。到底在有如盧家大屋般的建築面前,我們把它當作是文化的載體、歷史的見證、生活中的某個元素,還是一如既往地、刻意地去躲避的某些痛處?要欣賞大堂巷七號的美,必須同時接受濃烈的牛雜味,這種矛盾和衝突就如「坐西又向南」,反映了澳門文化傳承上的怪胎感。我們的城市選擇了歷史城區作為旅遊業的賣點,並且願意在其周遭締造出小食一條街的氣氛。似乎,在文物保育和發展規劃兩者的平衡上,我們更重視如何繼續餵食旅遊業這頭永不知飽的「貪吃獸」。
離開演出場域,低頭看到被抛置在大屋牆腳且濕潤多汁的發泡膠小食碗與竹籤,腦中再次迴盪演出尾聲,經紀人丟出的那句意味深長的提問:你會不會買下這間屋子?
* 因藝評人戴碧筠抱病,此文以口述形式錄音,經梁惠美小姐整理後再執筆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