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舞蹈與裝置中看表演性——《影的告別》觀察筆記
先旨聲明,這是一篇由《影的告別》刺繡師,即本次擔任裝置設計的我所寫,比較像從旁觀察的筆記多於劇評。創作起源自城市發展,高樓把從前在地上能看到的樹影都遮蓋了,於是主創人盧頌寧在2009年決定用作品對影子說告別。
那是身為舞者對空間的敏感:身兼導演、編舞及演出的盧頌寧開會時,提到工作室的四時變化,「夏天的影子在這裡,冬天的影子又會落在那裡。」
影子的移動,其實就是時間的更迭。
談裝置:在說話的不是我
演出在紐曼樞機藝文館舉行,那是一幢建於1920年代的古典折衷主義洋房,創作團隊利用原有的空間作為舞台,讓舞者遊走於迴廊和兩個房間。演出由三部份構成,第一幕在前廊發生,穿著灰色厚重大衣、戴著禮帽、頂著一頭灰白卷髮的「編織婆」攜住手袋,用鉤針織著發光的小燈泡。只要有她經過的地方,就能看到她在編織,再由她引出兩位舞者(劉嘉虹及王桂敏)登場,帶領觀眾走進大宅左手邊的房間,進入第二部份。編織婆拉動繩子,升起暗燈,毛冷編織而成的燈罩徐徐轉動,經縫隙透射出光線,慢慢照亮房間,忽明忽暗,映照著空中垂掛著大大小小的刺繡框。
這房間是我工作的地方,自去年開始我們就談論作品細節。影子本來就是虛幻不可觸碰,盧頌寧選擇把影變得有形,作品包含鉤織(crochet)、針織(knit)和刺繡(embroidery),都是提供具體觸感的重要元素。前兩者以利用織針或鉤針將毛線交織在一起,形成有結構的織物,它能依附在物件之上,也能獨立成章;後者則是把線依附/加工在物料之上,最普遍是布料,也可以是皮革、紙張、木頭、塑膠等。某程度上體現了我和盧頌寧的合作方式,由她建立起架構,再由我用針線繪畫細節。很早之前,她就開始織毛冷,最後滿滿地吊掛在房間內,不懂鉤織的我就專心做刺繡。在構思階段,我們翻開電話內的照片,走在街上尋找靈感。最後呈現由城市景觀到自然的過程:門口旁邊的窗影、公園、樹和樹葉、山水、手的形狀,到最後有海上的燈塔。
演出宣傳著眼於舞蹈和裝置,並沒有過於強調「故事」,但它是構成作品重要的一環,裝置是種軟性的記錄,是述說並保留故事的過程。線、布料、紙張加上燈光處理後完全是個大挑戰,不同厚薄的布料紙張、線的粗幼,足以影響作品的可視度(visibility),整體而言,手工處理並不細緻。然而影子總是在流動,我們也保留那些隨意、粗糙甚至是未完成的感覺,即使是針法也是隨機地轉換,來回應影子的特質。裝置上繡有站在露台的人、磨砂玻璃門後的身影、公園櫈和樹影、紙皮婆與貓、山與樹的倒影等。當刺繡排列展示起來時,我一度覺得那僅僅像是個展覽,而真正把作品變成表演,是燈光的出現,刺繡有序地亮起、熄滅,像燈塔般的黃色光柱橫掃一圈,都為原有的裝置增添了表演性。跟沉浸式藝術裝置不一樣的是,它不單純是個運用媒材闡述觀念的載體,而是包含了敘事和戲劇調度,在特定的情景下決定讓觀眾看得見/看不見,他們身處的,是一個戲劇場景。前者邀請觀眾主動介入其中,並保留觀眾解讀的自由。後者觀眾同樣介入,但我認為他們進入了一個隱形的劇本之中,實際是被動的。
我想起足跡前作《嘉路士一世》(2022),有時會想,到底這個沒有人的「演出」是否還是個「演出」,這部作品跟巨型體驗式裝置到底有何分別?到底是誰/甚麼在表演?回看當年為他們寫的專訪,當時盧頌寧已提到「演員有時候不需要被注視,因為在說話的不是我,而是那個空間、燈光和聲音。」似乎《影的告別》繼續印證足跡的創作方向。正式演出時,空間加進音樂、舞者和獨白,那些獨白是來自雄仔叔叔、盧頌寧和莫兆忠寫的故事,它們並非線性,而聲音設計上以支離破碎的方式呈現,甚至交疊,似乎並不意圖讓觀眾聽清楚,僅僅透過一些喃喃自語營造氛圍。光線不時散射在可以隨意走動的觀眾之間,觀眾同時可以主動介入光影之中。在非語言的狀態下,物件的表演性引導著觀眾感受作品。
談身體:依附和被依附關係
工作期間我沒刻意問導演兼編舞背後的創作理念,看過無數次綵排的我總是禁不住想太多,希望保留一些個人解讀的空間。編織婆就像個說書人,清晰不過。而兩位舞者的身份或角色卻是迷離有趣,中間的轉換讓人有意外的想像,也讓我繼續思考它的表演性。劉嘉虹被長長厚重的黑紗包裹,在迴廊首次出場是依附在編織婆身後,明顯是個影子,一直緩慢移動、滑行,爬上圍欄,又再竄到屋裡去。到第二次出場時,也是攀在編織婆身後,流淌到地面,她跟隨著編織婆站著舉起雙臂,然後,以步行的方式,除下半邊的黑紗慢慢離開房間。
另一位舞者王桂敏一直維持輕盈的舞姿。穿戴著短版的流蘇皮帽,黑色針織背心留著長長的流蘇,配以白色的裙子,與劉嘉虹的黑形成對比。她大幅度地張開手,旋轉。她穿梭在另外兩位舞者之間,挽著裙擺,躍進空間,然後再輕盈地躍出,有時像精靈,有時像個小女孩,雖然帽子遮蓋著眼睛,但她始終都在微笑著。在編織婆的房間裡,她踮起腳尖,輕輕跳躍,像音樂盒中的娃娃般旋轉,流蘇也跟著張開,彷似會呼吸一樣。直至編織婆拿起身上的織物與她身上的織物對比過後,她便逃跑了。「影子」由依附的狀態變成特立獨行的個體、像小女孩般的「人」似乎也是編織婆編織而成的「故事」之一,暗示著兩個角色還有更多面貌,在第二間房也可以看出更多端倪。
編織婆從第一間房離開,從鋼琴上捧起一條裙子,走進下一間房,把裙掛在窗上。第一間房間被黑布和毛冷包圍,但這間房暴露原本的空間設計,雕花木窗、十字架、鏡子,圓形坐椅也被銀色的反光紙和網布包裹,呼應掛燈的鐵製桁架。前者把空間特色直接抹走,後者則刻意突出甚至襯托原有空間的特色。窗台上已站著「影子」的劉嘉虹,窗花被皺摺的反光紙覆蓋,折射出白皚皚的光柱。舞者極緩慢地扭動上肢,她慢慢脫下網紗手套和掛著長長流蘇的針織帽子,像是默默地剝下影子的身份,再自窗台上翩然落下,回到地面,輕柔地碎步跳著,到另一扇窗邊,穿起剛才編織婆遺下的吊帶裙,伴隨著她的獨白開始大幅度地起舞,甚至模仿觀眾的姿態,跟之前的肢體動作有著甚大差距。
尾段,獨舞被小女孩走進房間打斷,雙人舞開始,她們一時糾纏在對方身上,一時剝落,像是種依附與被依附的摔跤,各不相讓。劉嘉虹把王桂敏的帽子摘下來,王倒地,然後又站起來跳了一段獨舞,而劉則埋進黑紗裡,再次變成影子。然而我對那段雙人舞的編排還是不解,想想看,又好像過度解讀甚麼是人,甚麼是影也是毫無意義。也說明了,兩位舞者並不是角色的容器,像影,是流動的、可變的,她們毋需被界定角色,因為其身體已具一定的表演性。最後,團隊交出漂亮完整的結尾:二人緊緊貼著,被黑紗吞沒,慢慢拖出長長的黑布走到門前,把門推開。音樂由厚重而徐緩,迸發成強勁的旋律,燈光強烈閃爍,混和成一團影般的兩位舞者關上門。燈滅一刻,影子徹底消失了,但我想,它不會真正地告別我們,而是跑到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