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與群體之間的流動 —— 看《銳舞.搖擺的世代》
第三十五屆澳門藝術節剛結束,節目數量銳減,使本屆藝術節彷彿過得格外短促。想到主題為「成長」就不禁感嘆青春真短暫!今年演出幾乎全被安排在文化中心進行,按規模散佈在不同劇院內,而較為吸睛有「黑盒II」的變裝。先是美國劇場鬼才傑夫.索貝爾藉《美食》將其化身成餐廳,後有《銳舞.搖擺的世代》,近年活躍舞壇的本地編舞劉沛麟直接把一個大型 rave party 搬進其中。
Rave(銳舞)是 90 年代興起的次文化,是種地下的狂野舞會。演出開始前,劇院前台擺放著衣架,掛滿色彩鮮艷的服裝、圍巾和手袋,枱上陳列閃亮誇張的飾物,如彩虹絲巾、毛毛護腕、耳機等,已向觀眾發出邀請一同參與這場「派對」。是次燈光設計師杜國康兼任舞台設計。踏入演出空間,靠近主牆設有一個挑高、以鐵籠包覆四周的 DJ 打碟區域。幽暗的空間因反光的鏡面物料折射著微光,角落分別設有兩個鋪著反光鏡面的小舞台,兩側設有可站可坐的階梯。高台前的地面有一條長長的反光鏡面步道,如 catwalk 走道,一直延伸到黑盒最邊緣,直至平日並非演區的後台空間。
被操縱的動線與視線
演出由官方的劇院溫馨提示響起才正式揭開序幕,劃破那個猶如派對般的氛圍——儘管演後編舞強調那並非一個沉浸式演出。節奏明快的電子音樂貫穿全場,在沒有所謂主要的演區的空間內,觀眾可以任意走動,甚至佔領場邊兩個小舞台。開始時,五名舞者從四面八方登場,身上混搭的物料,如皮革與窩釘,薄紗與羊毛,已隱隱透露出矛盾(或包容)的特質。他們穿梭於人群之間,以用力踏步的方式,凝視觀眾,逐步靠近。有觀眾投入地與舞者互動,有些則站立一旁,舞者時而快速扭動,時而放慢動作,在慢鏡頭般的瞬間,有種時空被放大的感覺。
那是本次編舞和舞者的劉沛麟正在探索的表演方法,也是他對觀演關係的探索。去年發表獨舞作品《Kiwi》時,同樣運用大量電音和挑釁姿態,刻意撩動觀眾。在階段呈現中,他曾分享過如何以眼神、肢體和非常規的演區的位置引導觀眾觀看作品,那時他先後於T劇場和文化中心小劇院的單面舞台演出,而這次把如此模式擴展至整個沒劃分觀/演的空間,要調控觀眾的視點,難度增加不少。首先觀眾並無統一的角度欣賞作品,人群大多處於游離狀態,舞者抓緊觀眾注意力需要極大能量;其次舞者與部分觀眾距離極近,營造出微妙的張力,但可惜的是並非在場人人能感受,總有人自然地排除在外(或自我放逐)。筆者在旁觀察時疑惑:觀眾是否參加派對的一員?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所以,若說這是「沉浸」,恐怕掉進編舞刻意設計的錯覺裡。
活著是不斷反省,最終消耗
作品介紹中提到運用霹靂舞(breakdance),其實還有電臀(twerking)貫穿其中。起源於街頭文化的霹靂舞,多以展現自己為目標,甚至包含對決元素,是人與人之間的身份較量,原本就有著很強的自我意識,大量的電臀舞姿為作品添加情慾元素。舞者由獨立的個體,慢慢交會,形成雙人舞、三人舞。性感而野性舞姿反復地出現,強勁的力度一直持續,甚至有種不斷消耗身體的狀態。轉折位是,兩位女舞者施明秀與李寶欣移動到一角的舞台上交纏,另一端,三位男舞者劉沛麟、梁保昇與劉嘉騫如儀式般圍作一圈,互相撫摸臉龐,其中劉沛麟舉起手機錄下過程,三人緩緩移動到靠牆邊的鏡面階梯上。這幕突破了一直建立的派對節奏,如雕塑的肌理感,讓人聯想起希臘神話中的納西瑟斯,在池塘邊愛上自己的倒影那個自戀之神。惟這段落的音樂仍是維持一樣,缺乏層次與漸進變化。
鏡面反射自身、以手機鏡頭對準自己,舞者不斷自我檢視,也許是自省,也許是自戀,無不折射著「Z 世代」的某種面貌。他們固然不能代表整個世代,但確實反映著這個年紀背後反覆觀照自己的焦慮與不安。舞者四散開來,在各自的角落中面向鏡頭,畫面實時投影到 DJ 身後的巨型屏幕裡,將面部表情與五官放大呈現。有意思的是,一般舞作中,我們習慣跟舞者保持距離,欣賞其肢體動態,然而,在這種視覺放大的手法中,觀眾突然跟舞者無比接近,甚至看不清「舞蹈」發生在哪裡。又因為空間的劇場性,它被定義為舞池,於是所有參與者都可以隨時起舞,「舞蹈」能夠發生在任何地方。
招搖和張揚過後,逐漸萎縮
音樂漸趨為安靜,低沉。早就靜候於二樓梯間的低音提琴手,拉出不規則的弦樂,與先前不斷重複的電音有著很大對比,更有人性化的味道,燈光亦隨之轉向劇場化的處理,舞池變得更像舞台。五位舞者脫下外衣,剝下那層外在的身份表徵。他們有著街舞、芭蕾、中國舞等不同背景,劉沛麟在演後談中提及,未有刻意將各人的身體或動態調整成更一致。也就是,即使是群舞,也有著各自的身體狀態,他們既在群舞,也在獨舞。此外,他本人與梁保昇的雙人舞也是深刻。跪坐、拉扯與摔角般的動作,結合地上的鏡面反射,則更像舞者與內在自我的掙扎,而非單純的互動或對峙。眼前彷彿是兩個人,又是一個人。
接近尾聲,其中一名舞者李寶欣換成一身樸素的運動外套和牛仔褲再次出場,暗示著她的不同面向,可是這種反差卻是模糊和意義不明。她與其他舞者一字排開,如模特兒行天橋一樣不停來回走動,像是告訴大家「eyes on me」,也無懼觀眾的目光。而最後在反光走道上各自扭動肢體,融入許多與地面觸碰和拍打,由原本開場時的張揚和侵略感,逐漸屈曲身體至瑟縮或躺地,更貼近地上的鏡面——那個象徵反照自身的物件。直到最尾,他們仍是以極高強度的肢體律動,把所有能量消耗殆盡方休,如編舞所言,那是種狂歡的極致。
後記
參與演後即時評論時,主持人曾提到:「有趣的是,當我們談論當代舞時,我們談論更多的不是他們的舞技,而是背後各種符號和隱喻。」當時我們輕輕帶過了劇戲構作(dramaturge)一環,惜未有更多更深入的討論,現在回想,如以《銳舞.搖擺的世代》為例,這角色為當代舞建立起一套更嚴謹的說故事方式,以至於我們著墨更多於作品所帶出的意義。細察作品一直建構的脈絡,會發現每個段落之間,舞者既與自己的對話,同時公開地展現自我。事實上,不論是舞者抑或是觀眾,都一直在個人和群體中之間拉扯,是種提問:你要成為大家一份子,還是做自己?本作品以身體為載體,提出了一套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法則,我們能像舉起手機般無時差,無地域界限般拉近放大,卻又隨時能躲在各種電子儀器後疏遠、退卻。這麼遠那麼近,正是一種現今世代獨有的、搖擺的流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