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和十月,穿梭在劇場和工作坊間的丹麥生活
我的確低估了這個全歐洲英文普及率最高的國家的劇場,沒想到九月一開始就被應接不暇的劇目不斷洗禮。經過了比利時、奧地利的生活之後,第一次在城市綜合購票平台裡找到幸福感:無須四處搜尋檢索城市各處的劇場最近有什麼表演,只需要點開 https://teaterbilletter.dk/,所有選擇都映入眼簾。這種幸福感隨即轉化爲激情購票,不過在看完第一場需要坐火車的演出之後我立刻意識到沒有什麼活動值得我走出小哥本哈根——正如過去住在澳門,我從未北上加入音樂劇熱潮。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並未如從前那般四處探索劇院,而是緊緊跟著 Sydhavn Theater 的日程表參加了演出之後的工作坊。
這個劇院很值得一寫。在演出《City Layer》結束後製作人 Lasse 向我介紹了劇院的現狀和處境:由於工程原因導致室內演出場地不足,因此這兩年Sydhavn Theater 近八成的演出都在戶外,演出地點上也多寫為 site-specific。雖然比起鏡框式劇場,想要在外找到一個合宜的場地不算容易,不過 Sydhavn Theater 這些年已經發展出了與民間組織協商和推廣環境劇場的能力。這對於我這種熱衷城市議題的人可真是重大利好!《City Layer》便是建立在對城市空間的討論和反思之上的環境劇場:舞者和主持人帶領參與者穿過新建成的公寓、橋樑和地鐵站,走到工地邊緣。很多無法言說的情感都在步行中被勾勒出來,當我們面向土堆和礦渣,那曾是海;路過的住宅是新的、靜的,但那看起來分明脆弱的周遭激不起生機。舞動在一片荒蕪之中,每一個動作都剝去了隱喻變得鋒利:直到最後一幕,觀眾則站在工地圍欄外看舞者瑪德琳.科爾徒手爬上工地中的石堆,用力向下刨,想要挖出一點過去的痕跡。
另一個在開放場域中由 Sort/Hvid Staldgade 製作的演出《Solastagia》將 Sydhavnstippen 改造成遊牧族群 Arcadia 的聚落,這群女性在社會崩潰之後創造了另一個世界;作品名「Solastagia」是一種因環境變化而焦慮的導致的症狀學名,又稱作「鄉愁症」。這個聚落便是眾人為了尋找下一個「家」的歸處。在演出當下,我只覺得這種對立的敘事有些刻意、單薄:難道只有發展或失敗這一種二元論述嗎?可在演出結束後沒多久,就傳來此地要興建 26 米高的住宅,森林裡棲居的羊將被驅逐,甚至在公園裡修水泥路⋯⋯的消息。這不僅令我震驚,就連其他曾踏足 Tippen 的友人們也頗為不解:北歐一向是尊重自然、以環境為發展重心的代名詞,竟也會有這種開發商侵蝕自然空間的煩惱?這令我想起《Solastagia》中的種種實踐和意象,原來這不是誇大其詞,是確有其事。無需深挖荒原上有什麼痕跡,《Solastagia》將演出設置在黃昏至入夜時分,從眼前的一片綠意逐漸步入黑暗之中。這種感官和氣溫變化的刺激打破了綠地日間的愜意氛圍。那些個在演出期間搭起的帳篷隨著活動結束便消失了,但渴望與自然為鄰、與其他物種和諧共處的願景仍在:社會團體組織聯名動議,我憑著丹麥居留權也留下了自己簽名,不知這能否是一場有效的抗爭。
順著前面城市發展的議題,Sydhavn Theater 在十月邀請了來自巴西聖保羅的藝術家 Rodrigo Andreolli 組織一場名為「破壞與浪費的儀式」的工作坊,他先是分享了聖保羅的知名劇院如何應對地權難題和在地藝術的特色,隨後將重心轉移回當下參與者所處的 Sydhavnstippen(在七十年代是垃圾掩埋場區,現在是自然保護區),在細雨濛濛的傍晚組織了一場戶外步行。「在景觀上感知到的物質痕跡講述著一個地區的記憶。透過大地上的傷痕、透過水流、透過碎片和殘骸,我們可以找到未來的投影和過去揮之不去的迴響。」這種自主探索的方式與前兩個演出作品中由表演者帶領的思路不同,參與者可以透過個人經驗返照周遭環境,並對當前的景觀進行重述。練習其中有一部分非常有趣,參與者兩兩組隊,其中一位閉眼由另一位參與者帶領,並由睜眼的參與者指明何時可以睜眼:將雙眼變作相機,拍下三張畫面。我並不記得我在何時指示夥伴睜眼,但我仍清晰記得他贈與我的三個場景:滿是紅果的樹,只剩枝枒的樹,一片樹林。
這三個與環境相關的作品層層遞進,不但打破了我對「丹麥」的濾鏡(生活在這裡,難免會把各種好處當作理所當然的事),亦打開了解讀自然/城市空間的全新視角。這些實踐與我過往提及的《Shared Landscape》意涵相似,但研究範圍和層次都相對緊湊 —— 首當其衝是資金和資源的問題,不過這也令作品的語境更加在地化,是大型製作無法觸及的地方感。然而,「在地化」仍然具備討論全球化困境的能力。《City Layer》所呈現的填海造地、空間功能轉變,與疫情期間的《叩叩叩,誰降落內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不同之處在於,當藝術家的關注點發生變化時,所引發的反思議題也隨之改變,這時候澳門經驗似乎又派上了用場。
除了自然與城市建設的議題之外,Sydhavn Theater 在九月還有兩個非傳統劇場空間的演出:一個是在小學教室裡的《Du er en dag imorgen》;另一個是在足球比賽中場休息期間由 ST:ART / DYVEKESFREMTID 主演的《Parentes》。《Du er en dag imorgen》是 Convoi Exceptionnel 學習室三部曲的最後一部,前面兩個作品分別在體育館、泳池裡呈現。我起初是對在學校裡做演出這件事頗感有興趣,去到才發現感知校園環境與作品分離開了,演出不過是觀眾圍坐在教室裡聽音頻。我毫無預兆地在音頻的餘波裡睡著了 —— 就算在北歐的校園裡還是逃不過會「上課」睡覺啊!演出介紹中提到「一本連結過去與現在的回憶錄,一部探討學校社會動態以及製度制度對身體和靈魂影響的個人敘述⋯⋯帶著懷舊、希望和絕望,帶著耳機坐在椅子上,以教室為風景,以自己為中心,透過耳機聆聽,透過文字和聲音在超具體的環境中建構一個想像的宇宙。」將這段詩意的文字翻譯成故事線則是一位中年男子講述了童年遭受霸凌並在成長過程中不斷回溯創傷。相比起來中式教育中的創傷更深更苦,坐在這樣活潑友善的教室裡,我只覺得疏離。
比起來《Parentes》多了不少互動 —— 可見的與不可見的關係互動在郊區的足球場裡上演。用製作人 Lasse 的話來說,這個作品不僅是想要在劇場、運動場之間創造連結,同時希望通過這個作品反思足球文化及其語境,因此將演出的時間設置在比賽中場休息時。將一個看起來休息期間理應留空的區域轉換為表演的空間,並在表演中隨機應變處理現場的干擾和衝突。當演員上場時,在賽場上熱身的候補隊員並沒有意識到要將場地留空,難道表演就意味著一定要在空白的場地裡嗎?女性表演者與男性運動員在性別上產生某種對應關係,共同組成了表演的另一個層次。演出到一半時,觀眾台上的主隊粉絲開始敲鼓唱歌,在演出結束、比賽開始後觀眾台上的熱情不減,延續了表演的戲劇性。
「即便在接下來三個月這個足球場的中場休息裡都沒有任何演出了,但演出過的痕跡會令人們思考在空閒空間裡創作和觀賞的可能性。」Lasse 如是說。對於 Sydhavn Theater 來說,想要在一個新地點開展演出不算太困難:以在球場演出的《Parentes》為例,他只需要向場地運營者(足球俱樂部)申請,俱樂部再與場地所有者即市政府進行溝通;《City Layer》裡表演者使用的工地部分則是與工地所有者進行溝通,出於安全因素考量最後正式演出時參與者在圍欄外觀演。儘管 Sydhavn Theater 具有不同製作規模的經驗,但上述提到的這些環境劇場及九月的 KIN Festiveal 皆為小規模製作,沒有繁複的拆裝工程,多數時候只需要表演者和觀眾即可完成一次呈現。使用新空間在某種程度上是受室內空間不足的妥協,但與此同時戶外演出意味著會與更多潛在的觀眾相遇:在《Solastagia》裡,騎著馬經過的女人拿出手機拍下了路過的「遊牧人」;《Parentes》的演出者跑過賽場邊緣時,台上的觀眾也跟著歡呼起來。當然,也有路人對這種無端端闖進生活的演出不感興趣,這不是一件需要呼籲人們非關注不可的事。藝術在生活中創造了一個平台,利用城市空間轉譯藝術家的語言;而演出則是藝術家的麥克風,那些看起來像雜音的舞動最終融進了日常生活裡。
或許,空間的新奇不再依賴於它的形狀或用途,而在於我們如何在其中編織日常的軌跡。那些本該平凡無奇的角落,經過行走與體驗的反覆雕琢,變得有了故事,有了細節,如同一首靜默的詩,等待被再次發現與品味。正如德·塞托所言,步行者的腳步將地點轉化為空間,而每一次的踏足,都在無聲中為城市譜寫新的篇章。新與舊,或許不過是我們視野中的一個瞬間罷了。
演出:City Layer
場次:2024 年 9 月 4 日 19:00
地點:哥本哈根 Enghave Brygge 地鐵站附近
演出:Solastagia
場次:2024 年 9 月 5 日 18:00
地點:Sydhavnstippen Parentes
演出:Valby Idrætspark
場次:2024 年 9 月 7 日 17:00
地點:Sluseholmen Sko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