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話語重見、重建靈魂——記澳門土生土語話劇團《茶夢傳》
《茶夢傳》是澳門土生土語話劇團(Dóci Papiáçam di Macau)的第二十三個作品。年輕學者卡美拉(蘇安婷飾)來澳門做研究,正苦於沒有任何線索之時,在一間舊區診所遇見廖醫生(李治飾)。在一杯“萬年濃茶”的神奇魔力下,卡美拉回到了往昔的澳門,與一群土生葡人展開了一場跨越時間與空間的交流,甚至捲入了一場小小的愛情風波。
語言是身份認同的密鑰
今年土生土語話劇團的演出,透過土生葡人的視角,述說了一個“這裡有很多人才,但甚麼都沒有”的澳門,在劇中,土生葡人能歌善舞、擅於交際的形象躍然舞台中。因歷史、社會環境使然,他們活在小小的澳門中,有如一個親密而封閉的群體。而“誤墮”舊澳門的卡美拉,神奇地突然獲得以“土生土語”及“粵語”溝通的能力,因此能流暢無阻地與熱心小孩多娜(路易絲飾)、粵劇演員蘭嫂(Ftima Lau Gomes飾)交談,甚至被邀往花花公子羅迪高(Mané Crestejo飾)的女兒瑪莉安(Mariana Pereira飾)的生日派對,邂逅青年傑飛(左治飾)。
於此,語言(土生土語)被形塑為一道足以使人穿梭今昔的鑰匙,在“誰都認識誰”的舊澳門中,陌生者卡美拉一張口,必然迎來一句“你是誰?”“你是誰的女兒!”。(雖然,金髮碧眼的卡美拉,一開始仍被歸類為“香港才有的白人”)一聲聲的尋問,在魔幻的舞台時刻裡,尤如土生葡人對自我恆久的苦澀的叩問──游離於東方和西方的血緣之中,其自我認同“飄浮於兩極之內”(彭慕治語,一九九四)的尷尬。從“你是誰?”至“土生葡人是誰?”不止學者至今仍未能就其血脈或定義,作出統一或清晰的界定,甚至他們自己,也承受着一種“沒有集體同一性的苦澀”。就此而言,土生土語話劇團的演出,絕對有其社會意義。
澳門,一道永不能回頭的風景
若以情節來說,誠然,《茶夢傳》的故事,相對來得俗套、懷舊:一杯品質成疑的“茶”,猶如普魯斯特的瑪德蓮蛋糕,把卡美拉(及傑飛)的意識,帶往那個民風純樸、人際關係緊密、階級分明的舊澳門。在遊歷眾多人事物後,卡美拉邂逅了一見鍾情的才俊,激發了羅迪高與傑飛的鬥爭,但在最緊要的關頭,卡美拉如有神助,被一股來歷不明的力量牽引,重回現今的澳門。
卡美拉在舊澳門中,悲嘆自己“想繼續留在這裡”,因為這個澳門太美好了,因此最後,她甚至不能接受回到當今的現實。過去相對於現在,寧靜相對於煩囂的論調中,逝去的澳門是一道永不能回頭的風景,現今的澳門成了神經病巴治(白世棠飾)口中的“災難”,在各個與現今時事對應的笑話中,我們不難看見土生土語話劇對現今澳門社會的關懷。當模仿飛機欖、收買佬、雲吞麵、風箏等傳統產業的演員,從觀眾席一邊叫喊一邊走向舞台時,觀眾恍如置身一場盛宴,在這裡,我們重尋失落已久的共同記憶與身份。當然,在往昔與現今、美好與殘酷的二元對比中,兩者都可能被過份簡化,於是,我們又回到在現今澳門演出最常出現的問題:既然過去已逝而不可尋,今天的我們究竟是誰,要往哪裡去?
與一般的演出相比,土生土語話劇團似乎相對走得遠一些,演出結束後播放的錄像中,試圖提供一條出路,儘管可能太溫情主義。當澳門急着要成為“世界休閒中心”,極力興建“威尼斯人”、“巴黎鐵塔”等奇異景觀,卻成為世界各處的翻版,幾名來自世界各地的旅客問:失去靈魂的澳門,還有甚麼值得別人欣賞?
此時,一群土生葡人走到屏幕前,以響亮的土生土語,歡唱着“Macau Champurado”,那一聲聲“屬於這裡的人必會留下,來自遠方的人必定回來。”,正是歌頌澳門的多元文化、種族與生活,他們不再以失根的傷口為悲,而以多元混雜為美。
由重見走向重建
自一九九三年起,土生土語話劇團成為澳門藝術節的常客,每年五月,都可看見他們自編自導自演的作品。在多部喜劇中,時時可見他們以自身的特殊身份、以插科打諢的方式,回應當下澳門的時事、政治議題,要是把它當成一齣闔家歡的作品,捧腹發噱,那麼也可以說,這是一次輕鬆活潑的觀演體驗。
然而,如果以“土生土語”(Patuá)為前提,重新思考劇團成立的宗旨,即是“把土生土語帶到舞台上”,土生土語甚至是“澳門土生土語話劇團”的靈魂(《茶夢傳》場刊語),身為非土生葡人,也不諳土生土語的觀眾而言,稍一不慎,又會落入某種獵奇的境地,其觀看的心態,不自覺又夾雜了一種政治非常正確的偏愛,在此矛盾下,或許我也必先得承認,在必須配以字幕、渴於了解的動機中,我也確有一種“外來眼光”的況味。
這種彼此因着語言、外表、文化、宗教信仰的“外來感”(在劇作中,也可見於卡美拉與三名粵劇演員的交流中),如是,在土生土語話劇裡,我們不得不面對觀演關係的問題,那一句句“土生土語”,召回了曾壁壘分明的“我們”和“他者”,若我們不甘成為一位獵奇的“他者”,到底該以怎樣的態度來觀看這個演出?
或許,我們可以再次從劇團的靈魂──語言出發:從重見走向重建,我們如何能在珍視彼此獨特之處的前提下,發展出最大的公約數?──不是收編,不是東拼西湊,也不只是一年一度的演出,而是真正走向保存和延續,這或許不只是土生土語族群的課題了,坐在觀眾席裡觀賞土生土語話劇、或偶然在報章雜誌讀到保育呼籲的報道、或在文學或電影作品裡似懂非懂地閱讀的我們,除了旁觀以外,還有太多值得我們思考。
作者為「第二十七屆澳門藝術節」特約藝評人(澳門)
本文章已刊登於:5月19日澳門日報,文化│演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