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也嘆氣──談談《藥》的新舊對話
改編自魯迅同名小說,「滾動傀儡另類劇場(下稱『滾偶』)」的偶劇作品《藥》,日前應「澳門文學節」之邀在「海事工房2號」上演,適逢今年是1919年「五四運動」及小說《藥》發表的一百周年,令演出別具意義。偶劇《藥》的主要結構,簡而言之就是以偶劇的形式搬演小說《藥》的情節,再萃取人血饅頭和革命者夏瑜的形象為素材,重新創作一個以當下為背景的新編故事與對照,在同一個舞台上構築兩個百年前後的平衡時空,創造對話、印證和思考的空間。
在新編的故事中,百年歷史的四季茶樓老闆急病過世,兒子在海外發來律師信指示要將茶樓賣出改建商場,茶樓員工冬瑞不忍老闆的心血化為烏有,於是以革命者的姿態挺身守護茶樓,但失敗收場,過程中冬瑞割破手腕血流不止。其後一名母親身患末期癌症的女孩找上了他,求取他滴出來的血作為偏方藥引救治母親,然而女孩的母親最終仍是不敵癌魔病逝,但即便如此,冬瑞卻發現女孩依然不斷的來挪取他身上的血,於是嚇得逃離了這個城市。
請恕筆者不厭其煩的複述劇情,因為當中其實大有文章。有讀過小說原著《藥》的讀者都知道,上述冬瑞的劇情呼應了原著中革命者夏瑜被殺頭後,旁人用他的人血來蘸饅頭吃的情節,作為一齣向魯迅致意的劇作如此安排不難理解,但關於新編故事的部份,恐怕魯迅如泉下有知,卻要大大的慨嘆一聲。
在新編的故事中,女孩的母親去世顯然已證實人血偏方是無效的,但女孩卻仍然每天收集他的血,筆者認為大致上來說原因有兩個:其一是依然相信人血是靈藥的愚民大有人在,於是女孩像是小說原著中的劊子手一樣,把冬瑞的血拿去販賣謀利;其二是女孩盲目地將人血包裝成治癌希望,到處派送給同樣患癌的人,藉此來痲痺自己,亦即劇中女孩所「展示」的一樣,但筆者設身處地的想,也不排除當中有前者的可能性。
按理說,如果冬瑞知道女孩是拿他的血去賣,他的反應想必是像夏瑜一樣無比憤怒;而假如女孩真的如她自己所言,在母親去世後仍打從心底的將人血當成治癌的希望,他的反應中最突出的應是對女孩走不出傷痛的同情,但冬瑞卻既非憤怒亦非同情,反而是害怕得趕緊夾著尾巴逃,筆者認為這是整齣劇中值得深思的地方之一。到底冬瑞為甚麼感到害怕?而他害怕的又是甚麼?
說到這裡,或者我們可以重提魯迅著名的「鐵屋比喻」。在一個逃不出去的鐵屋子裡滿是沉睡的人,魯迅將自己比喻為唯一一個醒來並看到這個狀況的人,而他所選擇的不是絕望地死去或再度沉睡,而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儘可能先弄醒一些比較易醒來的人,再想辦法打破這個鐵屋子,所以他的小說集(《藥》即是收錄於此)才取名《吶喊》。請再恕筆者不厭其煩的複述這些老生常談,但如果將這個思路套在冬瑞的行徑上,筆者上述胡言魯迅泉下有知要嘆氣云云,便可有些順理成章。
無他,冬瑞也是在鐵屋子裡醒來的人,只是他沒有民國那年代人的風骨。民眾愚昧麻木是可怕的,戴著面具人吃人也是可怕的,但魯迅等人明白害怕和逃避是沒用的,解決問題救國救世才是正途,於是與其害怕毋寧憤怒,起碼還能湧起一股熱血驅動那冰冷而銳利的筆鋒;然而在「五四運動」一百年以後,中國人的確站起來了,全球第二大的經濟體高舉「一帶一路」到處貸款到處建鐵路,甚至還到了連美國蘇俄都沒去過的月球背面看看有甚麼東西在,但說到底我們這時代人的骨頭和胸膽,竟然比一百年前的還要軟弱和洩氣,魯迅花了畢生之力來喚醒我們的靈魂,他__的冬瑞竟然如此窩囊?魯迅要是只嘆一口氣,那可算是給足了面子。
當然一樣米養百樣人,把冬瑞等同於當代中國人也並不公平,然而我們可以拋磚引玉的把思考路徑指向四季茶樓和冬瑞所位處的城市,不妨試想一下這個不具名的城市有著怎麼的過去,致使這個城市裡的人催生出這種「搵食」至上、遇事畏縮的共性?又或者說到底是什麼樣的因素磨蝕了我們作為人類應有的骨氣?相關的討論想必也是相當有趣,但這裡就不作嘮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