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受害者?誰是加害者? —— 談《不道德的審判》
遊走港澳兩地的香港編導李國威宣佈,三月要上演最後一個澳門演出 ——《不道德的審判》。劇本乃智利劇作家阿列爾 ‧ 多夫曼(Ariel Dorfman)1990年所寫,原名為《死神與少女》(Death and the Maiden)。1994年,名導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將其翻拍成電影《不道德的審判》,英文名跟原作一樣。2011年,李國威親自翻譯劇本及執導,把劇作搬演至香港壽臣劇院,當年更憑此作品摘下「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導演」殊榮。相隔逾十載,他在澳門文化中心小劇院,起用澳門班底,再次重演這部作品。幽暗復古的客廳,擺放著梳化枱,播放舒伯特樂曲的收音機,一頭利落短髮穿著花裙的女主角拿著槍⋯⋯光看劇照,便明顯地跟前作有著近似的影子,是11年的復刻版陳釀。
先得說,筆者原本對懷舊的服裝和家居擺設有所疑問,但看下去的確在想,假如將陳設和身份包裝得過於貼合時宜,又會否進一步變成「敏感內容」?時代背景是剛推翻獨裁政權統治,國家正轉向民主社會的過渡期,故事由一屋三人開始說起。Gerardo(譚智泉飾)剛加入調查前政府案件的委員會,是正值「上位」、前途無可限量的律師,一晚遇上醫生Roberto(黃栢豪飾),並邀對方到家中作客,而Gerardo的妻子Paulina(梁建婷飾)正好認出這個陌生人的聲音,是15年前囚禁和強姦她的醫生。在埋藏多年的憤恨下,Paulina決定私下對他作出「審判」。就由這裡開始,擅長掌握節奏的李國威,迅速地把觀眾帶進充滿張力的「正義迴廊」之中。
醫生對Paulina施暴時,把她雙眼蒙上,播放樂曲《死神與少女》,以舒伯特優雅的衣冠包覆著禽獸的一面。Paulina認得他的聲音,認得他的皮膚,認得他的氣味,她一口咬定醫生是當年的加害者,現在是時候要報仇。Roberto極力否認指控,認為被冤枉,他才是受害者。梁建婷的繃緊和神經質,把觀眾拉進這場歇斯底里的角力之中,反觀兩位男演員,縱然交出水準,所呈現的能量卻沒有那麼對等,更有感近年甚少踏台板的譚智泉在首演場稍為緊張。但這個角色卻是無比重要:周旋於二人之間的Gerardo,明明是個調查委員會的成員,卻諷刺地無權力為他們作出「最公正」的裁決,反而更像大多數人,如你和我,也是個旁觀者。
劇本趨向寫實,但燈光與聲音隱隱地為劇本增添不安的意象,如遠別城市海浪聲營造出的疏離感、車聲與車燈逐漸逼近的猶如危險逐步接近。在迷離懸疑的氛圍下,故事除了探討道德爭議,其實在引導觀眾往更宏觀的思考。「委員會可以調查罪行,但沒有人會遭受法律制裁」、「你有自由想講甚麼也行,條件是你沒話想講」,全劇充斥著關於國家命運、民主和公義的辯論,可見三位角色其實是社會的縮影,僅此而已。那麼,到底世上有「最公正」的裁決嗎?裡面誰是「有罪」?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全劇僅發生在「家」一個空間。家,也是國家的隱喻,甚至乎明確一點說,是政權下領土,而這片領土,此刻屬於Paulina。就如醫生被綁起時說Paulina已經瘋了,任何人走進這家門都會被她綁架,而Gerardo的回覆是:「不幸地,是你闖過這道門。」也就是說,在領土上發生的所有事,Roberto都無權掌控。台上陳置簡單,圓形客廳上是個旋轉舞台,機關不多。在劇情推進下,舞台180度轉了一下,由客廳轉成房間,同時暗示著受害者與加害者的逆轉。一如獨裁政權的管治手法,Paulina提出認罪協議,聲稱只要Roberto認罪,她就會把他放走。可是,Paulina卻出爾反爾,決定殺掉Roberto。沒錯Paulina的確遭受恐怖的折磨,但假如醫生真的是無辜的話,他就成了新的受害者。經過一輪搏鬥,這場「私了」在燈滅下結束。
故事並未就此完結,最後一場,是一場衣香鬢影的音樂會,導演以現場錄像把觀眾席投射到台上的大屏幕之中,Gerardo與Paulina坐在台邊欣賞演奏,螢幕中可見,鏡頭逐漸拉近坐在角落的Roberto,他正看著Paulina。那位Roberto是被放生,還是純屬幻象不得而知。放眼對於今時今日的社會環境來說,無疑是個發人深省的拷問。歷史重演,暴力不斷重複下去,仇恨不斷循環,但結尾埋下的,是劇作家對寬恕與救贖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