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城裡城外的藝術節:在資本主義的語境裡討論一切
作為音樂之都的維也納,城裡各類古典樂和歌劇表演早已聞名遐邇。然而在純音樂的各種演出之外,維也納亦和其他歐洲城市共享著高水平劇場巡演,這意味著在維也納演出的節目大部分都不是「只為這座城市而做」的表演,或許是從這裡開始,走向其他城市;抑或是巡演途徑維也納,劇目融進了當地藝術節。這種地區融合的創作模式和作品對當下語境解讀令歐盟框架下的文化活動成為某種概念的集合。從創作內容來講「歐洲的」意味著對在地事件、本土情懷的關注減弱,更接近於一種資本主義語境裡的共鳴。誠然,每一個演出就內容、導演團隊來說都各具風采,可當它們被放進同一個集體活動之中,看起來就好似穿上了同一雙舞鞋,跳起一致的舞步。
上半年因為課業繁重,未能保持持續寫劇評的習慣,但看戲的速度沒有落下。五月四處奔走,六月回來後大部分時間都在維也納,恰好有網友推薦節日週的劇場演出——雖然當我意識到的時候節日已經過半,但抓住夏天的尾巴仍為時不晚。這段時間參加了兩個「藝術節」:一個是位於維也納的 Festwochen(維也納節日週),在今年五週半的時間裡約有 10 萬名觀眾參與活動;另一個位於下奧地利州的州首府聖珀爾滕,名為 Tangente St. Pölten(聖珀爾滕接觸節)的年度文化節。從持續時長、演出類型和舉辦城市便可以感受到兩個節日的明顯差異:以年為單位的聖珀爾滕接觸節旨在培育當地文化、為非核心城市吸引文化旅客;維也納節日週則體現了維也納作為首都/歐盟城市的角色,更偏重政治性的討論和實踐:今年「節日週」在節慶化的潮流下將維也納打造成「現代性的自由首都」,又稱作「自由共和國」,用「世界上第一個和觀眾共同制定章程的文化機構」作頭銜的「現代化巴黎公社」。若是把看過的五場演出濃縮在一篇比較評論裡便難以細談作品中的每一個亮點,但我傾向於從整體出發的視角去理解在奧地利/維也納的觀演體驗:在奧地利看戲帶來了什麼新的感受和理解嗎?
Tangente St. Pölten(聖珀爾滕接觸節):接觸自然與感官之享
事實上,一小時火車的距離足以擊退無端端的熱情,不過幸好在接觸節的演出和在節日週中的導演團隊和劇目風格各異,的確值得專程一去。我看的兩個節目分別是來自 Caroline Barneaud / Stefan Kaegi (Rimini Protokoll)的《Shared Landscape》(共享景觀)和韓國藝術家 Jaha Koo(註 1)的《Haribo Kimchi》(小熊糖泡菜)。
未料到在三月的《這不是個大使館》之後,半年內有緣兩度看到里米尼劇團的作品!《Shared Landscape》亦是我此生看過最長的劇場演出,從走進森林裡起到活動結束長約七小時。讓人走進自然中反思人與環境的關係,而不是在劇場座位裡想像森林的形狀。這個演出的落腳點和《大使館》很像:不是想要勉強人們接受或認可某種觀念,而是透過這個作品中的感官體驗傳達某種覺知。在不存在的大使館裡傳遞的燈籠是一種體驗(我們如何講述和平的可能?);七個小時的走走停停聽起來辛苦,但參與進來時不覺得漫長難熬,數百位觀眾被分成四個小隊,其中也設置休憩點和補給,通過路線安排避免人潮擁擠。恰逢演出日無雨無雲,團隊準備的雨衣就成了舖地的野餐墊。將舞台交給自然會發生什麼?「如何在接近風景的同時又不產生距離?如果藝術不模仿自然而是讓我們以不同的方式體驗自然會怎麼樣?」作品提出的問題通過七個小演出來一一解答,其中包括躺下望天、和其他觀眾互動、野餐、閱讀文本和用 VR 體驗無人機視角、生態學專家的分享、管樂演出和小提琴表演。在這些環節中幾乎不需要搭建舞台,最多是為觀眾準備座位和耳機、VR 眼鏡等設備材料。
這漫步的七小時就是一次深度冥想。參與者首先脫下自己「劇場觀眾」的身份,回到一個正在步行的人的角色,隨著劇目的轉換,主題從自然往非自然的方向深入,眼前的景觀因而變得鋒利——沃納.弗里德里希(註 2)在評論中提到「景觀作為生成政治變革的場域」:「共享景觀框架內的藝術探索邀請人們透過自己的實踐和藝術家的設計進入景觀,觸摸它,將自己定位在其中。」參與者很快就會意識到,這不是純粹的想要叫人「欣賞城郊愜意週末」的農家樂,從入口處的奶牛養殖場到演出結束前從遠方一路開來的拖拉機都直指大規模生產和種植過程裡對自然的索取:牧場被養殖棚代替,蜜蜂被農藥驅趕——唉!資本!我對於每個演出具體的話語生產和含義沒有很深的印象,作為一個「歐洲的」演出就意味著多數時候仍是以本地語言為主,在《Shared Landscape》中開頭兩個節目都是以掃描獲取英文字幕+德語音頻的方式呈現。身處完全陌生的環境和語言之中,所幸我還能與微風相接近;隨後的觀眾互動環節比較接近Jam的形式,後疫情時代試圖加強人與人之間的關聯的意圖格外明顯,因此玩起來倒覺得中規中矩了。不過,這個作品在各個層面上都試圖減少對周遭環境的影響,比如提供生態堆肥的旱廁、可降解的餐盒、循環使用的毛毯和雨衣⋯⋯《Shared Landscape》為未來作品思考劇場如何融入自然提供了值得借鑑的範例,同時呼應了 Tangente St. Pölten 可持續的理念。
相比之下,《Haribo Kimchi》(小熊糖泡菜)雖然名字上體現了文化的融合,但講起飲食、身份問題,漂泊的遊子就像一滴油跌在水中。《Shared Landscape》在自然裡放大視覺和觸覺,《Haribo Kimchi》用想像的味覺講完了他跨越歐亞大陸的旅程。這裡我用到「想像的味覺」是因為他只邀請了兩位觀眾上台品嚐他的料理,剩下的只能在他的描述之中去體悟南韓是何種風味。當然我沒有這麼客氣,演出結束之後台上還擺著酸梅裙帶菜湯、泡菜餅和米酒,獲導演團隊許可之後我和朋友大快朵頤韓式家鄉味。儘管這些菜餚並非我的 comfort food,同屬東亞語境,把泡菜餅換成菜脯煎蛋,怎麼不算鄉愁呢?《Haribo Kimchi》的風格和敘事背景接續了 Jaha Koo 的前兩個作品《Cuckoo電子鍋》和《悲劇三部曲》,但這一次對南韓大背景的關注減弱不少,而是把故事重心轉移到遷徙之中:上一個世代的父親因無法忍受炸雞風潮後街上的油耗味而搬去偏鄉;到了他離開故土時,離開韓國時家人硬是讓他帶上了十公斤泡菜。
Jaha 一邊在台上為賓客煮食,一邊講著自己的旅途。他講到從布魯塞爾去倫敦搭乘歐洲之星時被安檢攔下,指責他行李中為什麼有電鍋,那一刻我行李箱裡跟隨我走遍歐洲的電高壓鍋彷彿和他的 Cuckoo 站在了一起,一種無言的酸楚和憂傷泛上心頭。演出介紹裡講「Jaha Koo 透過食物的歷史探索韓國的過去和現在。」又提到「夜間街頭小吃攤Pojangmacha 的菜單根據季節和地區而變化,提供快餐,就像我們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其他地方以及時間就是金錢的任何地方一樣。」(註 3)實話說,這個作品和介紹中的願景相去甚遠,但他不標準的英語、緊張時不停擦汗的神情都讓人感到親近,一種只有共享同一種文化才有的熟悉;同為在外漂泊的青年人,他借電子鍋和電鰻魚講出的「My routes are more significant than my roots」更叫人動容:無論去到何處,食物和文化始終把人拉向故鄉,可就算身體裡的鄉愁不能靠著藥物緩解,總有一個食譜會讓人心神安定,再向前行。這個演出還在巡演期間,再多的文字描述都不如去現場看看。
Festwochen(維也納節日週):先讓台上的人批判資本主義
說起節日週,我真是要給無差別的青年票三鞠躬先:無論是原價 25 歐的小劇場、原價 55 歐的大劇院,三十歲以下通通只要 15 歐。在官方統計裡今年青年票的需求較上年提升了 20%,共售出約 5000 張票(註 4)。與十萬人次入場相比,撥出五千人次的優惠並不會重創整個活動的票房,但對於摳門觀眾(如我)來說,這就意味著提升再次入場的可能。我一共看了三個演出:《How Goes the World》、《Bling!》和《羅特科》。回到最開始我提出的那個問題:在奧地利看戲帶來了什麼新的感受和理解嗎?
可以先把時間推回上一年我剛來歐洲時看 het Theater Festival 的感受。《EXIT》裡馬戲藝術家把門和門的隱喻玩到極致,《The Narcosexuales》毫無保留的暴露和為觀眾創造出偷窺的視角⋯⋯這些作品構建了我對歐洲劇場最初的認知,就算到現在我遲遲仍未入門戲劇史、劇本構作,通過「多看」已經能夠培養新的視角。在奧地利看戲最強烈的感受的是反思自己的位置(positionality),即我(與我相關的)的文化背景如何在歐洲語境中被解讀?這不意味著一定要是「中國故事」,如《Haribo Kimchi》這樣同屬某種文化根源的亦可以被歸類到這個方向裡,視野放大一點來看 Global South 的故事都是「我」的故事,我是某種精神的集合體。
《Bling!》是 Buhle Ngaba 的獨角戲,Bling 意指鑽石閃亮,而在鑽石背後是南非和殖民史。表演由兩條敘事線帶出,一條是開發美甲鑲鑽的南非女企業家(被判為詐騙);一條是鑽石之外人的思考和經歷。在看《Bling!》的前一天看了個中國攝影展,每一個藝術家介紹都讓我好奇歐洲以外的文化和藝術如何在歐洲販賣,並讓觀眾認同這種文化語境;身為來自 Global South 的藝術家 Buhle Ngaba 不拘泥於殖民地的創傷和歷史的沈重拷問,在這個作品裡她作為女性的聲音更為鮮明:穿梭在女性企業家、網紅、跨國務工的女性等不同角色和身份之間,她用多樣化的影像表達來呈現一種「全能感」,比如模仿短視頻的偽直播、Youtube 視頻、現場實時互動。她站在舞台中央,用舞台左右的兩個屏幕分別照顧不同觀眾區,而當屏幕暗下來,她和淋浴間造型的透明隔間一起講故事時,她便不如鑽石那般堅硬鋒利了,脆弱但不易碎的意志在她與畫外音的對話之中若隱若現。
她和投影中南非的工人遊行一起喊口號,講勞工權利。然而,故事走到今天卻已不再是反思開採自然資源中的剝削和被剝削,天然鑽石的市場逐漸被培育鑽侵佔,故事的討論也從殖民走到了後殖民。最後的最後,反思資本主義,這種表達與節日週的另外兩個作品中如出一轍;但若是和聖珀爾滕接觸節的演出作比,對資本主義的反思通常有更強的批判性,因此在作品裡反映出來的表演和舞台設計更具想像力,但從敘事結構上卻顯得有些程式化。《How goes the world》(註 5)打著「戲劇史」的噱頭卻與「歷史」毫無關聯,整個演出中大部分的場景演員幾乎無對話,只是根據聲音作出肢體反應,像巴普洛夫的狗:門鈴響時去開門,有水聲拿起水瓶倒水⋯⋯每一個動作裡刻意的幽默都是 Tim Etchells 故意撒下的工業糖精,直到他們用槍聲打破了聲音和動作的循環,最後把槍指向了自己(NT Gent 註明自殺預警,但並沒有那麼驚駭);第二個轉折是所有演員站在台前重複同一句話,爭奪屬於自己的話語權:「有時候我會站在窗前(這扇窗前!)看別人家中的光亮,並思考未來。在這個作品裡人的異化及其後果不言而喻,國外劇評人形容作品的收尾「留下的只有空虛」(註 6)。
《Rohtko》(註 7、8)從真實性和原創的角度切入後現代文化生產的議題。舞台被一分為二,上半部分是實時直播的影像,下半部分演員藏在「中餐館」的殼中表演。導演盧卡斯.特瓦科斯基(Lukasz Twarkowski)借鑒了韓炳哲的《山寨:中國式解構》的思想和用語,舞台上「中餐館」左右兩側分別寫著「山寨」和「真跡」,對於不識中文的白人觀眾這層文字遊戲直到尾聲才被揭曉。起初我以為會是用大芬油畫村大規模仿製歐洲名畫,但因羅特科被賣出天價的偽作是出自一位「中餐館老闆/上海數學老師」之手,故此中餐館和那些萬年不變的中式裝潢是最合適的背景——導演試圖用東亞哲學拆解西方文化,他甚至認為「世界上所有的中餐館都是彼此的仿製品」(這個理解在中餐遍地開花的歐洲大城市並不成立!)近四個小時的演出裡導演從羅特科的假畫如何瞞天過海落到倒霉買家手中,一路談到藝術市場資本化以及 NFT 畫作能否被視作「作品」。整個概念和創作都叫人連連稱奇,從調色、燈光、舞台佈設和音效每一個部分都完全打破我過往的觀演體驗,但對於他用「東亞哲學」解構假畫事件和其中穿插的討論,我無法認同太多:他對於中式「山寨美學」的理解侷限在了韓炳哲的論述裡(儘管這本小書打破了東西方對「贋品」解讀的差異),甚至未能深入至山寨產品挑戰資本壟斷和再創造。最終當它回歸到資本主義的議題時,導演用羅特科的淒涼晚景來為這場鬧劇收尾,再另起一個話頭,用虛構的展覽開幕來為藝術資本化的討論作結。這兩個選擇都與「山寨」的精神無關,在過了之後很久我才意識到這點,不免覺得遺憾。
在《Theater of Capitalism》一書裡作者從戲劇的視角來理解資本主義,並將其解構為三個模式:奇觀、狂歡和節日。(註 9)在後現代社會中,每個人都無可避免地捲入資本主義生產之中,同時自發地尋找方法來抵抗這種異化。所以我說,讓台上的人先批判資本主義,台下的觀眾在演出內容裡找尋自己的理解和微小抵抗。當然更多時候我感到無聊,深刻的無聊——我常常感到我與他們所討論的這一切資本主義實在是太遠太遠了。說到這裡,我想起來很久之前看《2X1.5》裡那個在大都市裡四處探險的老鼠仔,坐在各色劇場裡的我像極了這個角色:我只是看這一切如何,他們講的故事離我很近,但總是與我無關;他們的思考和表演是先進世界裡的風潮,而我不能如何,我只是看著,散場之後寫下我記得的。回到剛才的問題,在維也納看戲除了了解「最優質的歐陸劇場作品在討論什麼」,觀察藝術節如何組織、設置主題和話題進入日常生活也非常有趣,在這裡我能看到的不亞於專程前往亞維尼翁或愛丁堡所感受到的「全城藝術」,事實上節日化(Festivalization)已經成為城市行銷的日常。(註 10)即便官方為多數提供慷慨資助,但除開劇院演出,露天節日活動不免佔用市民的公共空間;另一方面,塑造話語和參與批判後現代的權利仍侷限在菁英階層之中:那些不熟悉當地語言更不識講英語的移民、勞工階層,始終被排斥在這些議題之外。我明,我能洋洋灑灑寫下幾千字是因為這個藝術節有外國團隊演出又考慮到外國觀眾的需求,而不是我真的懂奧地利的藝術。
註1:台譯:具滋昰。
註2:https://performinglandscape.eu/Article-Werner-Friedrichs
註3:https://www.tangente-st-poelten.at/en/events/haribo-kimchi/3952
註4:https://www.festwochen.at/eine-institutionelle-revolution
註5:https://www.festwochen.at/en/how-goes-the-world
註6:https://www.pzazz.theater/nl/recensies/toneel/how-goes-the-world
註7:請注意該作品標題中羅斯科名字的拼字錯誤。這並非拼字錯誤,而是節目創作者故意歪曲的內容,目的是為了評論模仿 Adibas 和 Dolce Banana 等知名品牌的假冒商品的蓬勃發展。https://www.onassis.org/whats-on/rohtko-lukasz-twarkowski
註8:https://www.festwochen.at/en/rohtko
註9:https://www.cairn.info/revue-management-2018-1-page-667.htm
註10:Smith, A., Osborn, G. and Quinn, B. 2022. Introduction: Festivalisation as a Contested Urban Strategy. In: Smith, A., Osborn, G. and Quinn, B. (Eds.) Festivals and the City: The Contested Geographies of Urban Events. London: University of Westminster Press. Pp. 1–15. London: University of Westminster Press. DOI: https://doi.org/10.16997/book64.a. License: CC-BY-NC-ND 4.0
演出:Shared Landscapes
場次:2024年5月12日 13:00
製作單位︰Caroline Barneaud / Stefan Kaegi (Rimini Protokoll)
集合地點:Sieben Stücke zwischen Wald und Wiese
演出:Haribo Kimchi
場次:2024年6月28日 19:30
導演:Jaha Koo
地點:Bühne im Hof
演出:How goes the world
場次:2024年6月12日 20:30
導演:Tim Etchells
地點:Halle G im MuseumsQuartier
演出:Bling!
場次:2024年6月19日 18:00
導演:Buhle Ngaba
地點:Theater Nestroyhof Hamakom
演出:Rohtko
場次:2024年6月22日 19:30
導演:Lukasz Twarkowski
地點:Halle E im MuseumsQuarti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