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人不必被孤立,讓城市漫遊的小眾變成大多數 ── 談談《咖哩骨遊記》的文本
一場漫步劇場,穿梭兩個不同路線場景,把我帶到了海岸,通過像百葉的圍板望向大型電子屏幕的餘光,醒來時人已在摩天建築中被日落染紅了雙眼;恍惚間,身處另一個高處,走向天主聖名之城,人群像藤蔓密佈,輪流把我輕輕托起;攀上石階,望着原本應該是神聖的居所,經過凋零的行人天橋,看殘餘的人造石柱⋯⋯耳中聽到的故事,語調像夢遊,眼前看到的光景,幽幽,寂寥,壯麗。
足跡的《咖哩骨遊記:自助遊》把城市的場景、歷史及人物陌生化,用極具諷刺的方式說一本聲音小說,在科技的配合下,利用應用程式遊走城市不同角落,令人時空錯亂,聲畫有時並不同步,作為遊人的觀眾,在腦海處理的事情有三樣,耳中聽到的故事,要擺脫過往已知的概念及史觀;其次是極目望向的種種場景,揭露了現實的荒誕,空間創造地方在移動,過程中需要觀眾自己構建新鮮感;最後是熙來攘往的路人,他們的對話會飄進你的耳機中,行為會讓你在麻痹中驚醒,尤其面對那些長期主導景點的族群,文本中也嘗試不斷安撫,試圖用理解代替早已失去的耐性。
文本講述一個並沒有發生的偽歷史故事,而我們都明白歷史從來是勝利者的歷史,維繫社會的穩定,就是我們得需要分享同一記憶,誰有能力控制,就有權力遺忘,想讓地方改頭換面,新的社會記憶就是個很好的武器。《遊記》中多番提醒我們,你正在閱讀一本禁書,是一本描述這個「國家」以往面貌的書,當時政權剝奪了人民的權利,剝奪了「時間」,一個沒有「時間」的「國家」,有人還想繼續堅持,要自由地做一場永不結束的夢,沒有「時間」的人,他們開着漂流的船,劃開了洶湧的浪,遭遇不可理解的衝突和不測。
起初,不知道從何而來有某種優越感令人陶醉,步行者帶有某種狡猾的快感,偷窺所謂站在政權身旁的勝利女神,看來也不過是疲憊不堪,不久,開始懷着遲疑地步行,像飛行了幾萬里,突然對家鄉發生的一切並不那麼瞭如指掌,我們意識到文本之中不小心洩漏了自己的身世,殖民者、權力、開路、抗爭、上班、娛樂、生存、金錢、利益⋯⋯都漸漸讓人難以吞嚥,導演莫兆忠寫了「矮人國」的命運,按下手機圖示索驥,層次分明,找尋要前行的路線、要聽的聲軌,同時也撳開了一些我們晦暗的感受,聽到了畫外之音,我相信大部份寫作人像他也是一個人創作,所以在寫實與魔幻之中,他仍會需要跟人說話。
一次又一次,反反覆覆,橋終會斷,山一樣會崩,「所有遺址前身都是另一個遺址」,人佇足在快將消失的親海天橋,手搭着鐵欄杆,望着那座默默看着你的小島,穿梭在不同的「遺址」之間,行人掠過,我也會覺得他們早就已經死亡,當你離開景點時,那個曾經觀看景點的你也一樣已經逝去,神祇幾百年堅持盤踞此地,也早瘦削倦怠,這是一趟悼念行程,在廣場之中聽起來,非常寂寞。
廣場,被安排成為「夢劇院」的遺址,由熟悉的古蹟化身而成,或是空無一物的空地,故事中講述舊時劇院的入場券由每個人的夢(夢想)作為交換,失去了「時間」後,有夢的人已經寥寥可數,所以劇院早就不能再營業──頃刻,急轉直下,思緒從劇情出走,被逼回到現實,黑澤明拍攝完《夢》之後,不也曾表明這部創作是由他做過的夢作為引子;沒有一片海是沒有風,沒有夢就沒有夢想,也就沒有了思考,廣場不過百餘米,不少家庭帶着小孩在當中作樂,他們在飾演着自己,那麼他們有夢嗎?還是根本不重要,反正很多地方的廣場用來敬奉獨裁者是某種普遍現象。《填詞L》中有句令人深刻的對白,「〇〇是個懲罰有夢想的人的地方」,如果這地方的人根本沒有夢,會否連想法和憂傷也變得無以名狀,所有孩子都會長大,誰能分辨出他們之中誰是蓋世英雄,抑或埋沒在深淵的無名者。真希望那時河仙子沒有成功下詛咒,那時人類為求自己利益,把河水填平,希望「舉頭望銀河,低頭食金沙」,河流填平讓河仙子失去棲身之所,被活埋前下了詛咒,懲罰人類四百年都要看煙花,並在日落前會三次認不出自己。
散步那天暮色混濁,一場雨等待落下,雲、天空、微雨和大海,剛好連成了一片。但丁在《神曲》中去了地獄一天遊,寫下了遊記,讓人不敢忽視;第一代的城市漫遊者班雅明,在顛沛流離的狀態下,遊走城市不同角落,雖然漫遊者是文明社會的產物,但卻也被標籤為無所事事、遊手好閑,他回憶在柏林的童年時,就把紀念碑幻想成「這個迴廊其實就是地獄」,雖然對於身邊習慣的事物尋覓其他意義會有所反省,但在現實生活裏則毫無用途。
也許現實沒有離鄉別井,沒有殖民者再來,沒有流離失所,沒有遺跡,沒有記憶,沒有怨恨。只有我知道,我已經把禁書猶留在某個路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