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劇場的遊牧體驗:咖哩骨遊記 2024 自助遊
由本地藝文團體「足跡(Step Out)」主辦的城市漫遊劇場《咖哩骨遊記 2024.自助遊》,於 10 月 25 日至 11 月 3 日期間進行,參與者只要購票、下載應用程式及輸入代碼這三個動作,即可以於期間內去到指定地點開始自助遊。
演出有兩個路線可選(外港線及舊城線),可擇一進行或兩個都參與,具體的進行形式是參與者(觀眾)到達指定地點後,打開手機 app,輸入代碼,然後戴上耳機,就會聽到預錄好的聲音檔案,跟著聲音導航及 app 上的紅色路線圖,即可開始進入演出預設的遊歷路線,參與者(觀眾)也可以不跟著預設路線走,行走的速度也可以自由調節。兩條路線的行走距離都差不多,大約一公里,時間大約一小時左右,在秋季進行很不錯,不熱也不冷,下雨機率也少。
總體故事說了什麼?我大意整理一下:「自由時間」這個極端組織,把矮人國國王趕離開皇宮,《咖喱骨遊記》從此成為了禁書。之後,新政府上台後關閉了所有劇院,整個矮人國一時間失去了時間,變成歷史的廢墟。參與者(觀眾)逐一遊歷了這些廢墟(現實景點)之後,就像那些藝術館裡觀看巨大油畫的參觀者,慢慢地走進了油畫裡的世界,最後進入了飄浮在海上的劇院裡面,然後⋯⋯夢醒了。
《咖哩骨遊記 2024.自助遊》讓參與者(觀眾)拿著手機、戴著耳機,然後在城市街道上漫遊,這是一種當代劇場的體驗,「當代」就是相對於之前的現代與更早的古典,劇場的創作歷程由古典劇場的扮演角色、演繹故事;到現代劇場的不再扮演角色,不再敍事,趨向表演或呈現展演狀態;而今天的當代劇場就是由展演走向日常,不再有演員、舞台或燈光設備,走進日常生活的情景,參與者(觀眾)擁有絕對的主導權、參與權,也就成為了當代劇場的主體,所以參與者(觀眾)可以拒絕想像、拒絕按路線走,甚至中途離開,悉隨尊便。
所以,我們從中可以留意到當代劇場的三重崩解,首先是角色的崩解,演員不再扮演角色,做回自己,直接與現場觀眾交流溝通,強調當下片刻與觀眾同在的感受(表演或展演狀態)。然後是表演空間或舞台的崩解,表演開始離開舞台、離開傳統的制式劇院(鏡框或黑盒),走進日常生活空間裡發生。最後就是表演自身的崩解,在日常生活空間裡,演員消失了,所以演員的表演也消失了,觀眾成為表演者,親身參與到某個情景裡面,與真實的路人傾談,走進真實的店舖等等,觀眾的參與也就成為了表演自身。
當然,如果觀眾拒絕參與或中途離開,表演就不成立了,這就是上述提及的絕對主導權,可能在部分人看來,當代劇場的三重崩解看起來很虛無,但其實也是反映我們當代生活的體驗,表演正在無時無刻地出現在生活中,表演甚至可能會歪曲、毀掉我們的生活,例如為甚麼在抖音上會有各種死亡挑戰的短片,甚至真的釀成悲劇,許多旁觀者都認為不值得為了網路流量而自殘,其實死亡挑戰就是一種表演,在萬千網民面前作出表演。人們為甚麼要把自己最幸福、最甜蜜的相片放上社交媒體?這其實也是一種表演,我們正在一點一滴地透過表演來形塑我們自身,而網路和手機則為我們搭好了表演的舞台。
網路和手機(行動裝置)除了成為人們日常的當代舞台,也改變了我們的空間感知,在現實空間(Real Space)和虛擬空間(Cyber Space)之間產生出一種混種空間(Hybrid Space),例如我到台灣旅行,親身走進台灣的土地上,這是在現實空間裡遊走;我在澳門家中透過桌上電腦在 Google Map 走進台灣地圖,這是在網路虛擬空間上遊走台灣;第三種情況則是,我親身到台灣旅行,拿著手機看著 Google Map,然後遊走在街道上,此時我眼前的現實空間和手機上的虛擬空間便會叠合出混種空間。
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看似是兩個割裂的時空,但在今天,虛擬世界已經深深影響著現實世界,慢慢混種,例如日常生活中最常接觸的便是那些提供給遊客打卡的地點、擺設或雕塑等,這些現實世界的打卡點,完全是為了人們在虛擬世界裡分享而服務,我們開始為了迎合虛擬世界裡的自我表演,而改造或扭曲現實世界,所有的打卡點其實都是混種空間。
當代劇場正是運用了這種當代體驗來創作,促進人們的想像,當參與者(觀眾)拿著手機、聽著聲音遊走在街道、廣場、巴士站等現實空間裡,其實也就是慢慢糅合虛擬和現實兩者成為混種空間,參與者(觀眾)在混種空間裡到處遊牧,眼看著熟悉的街道和生活場景,跟隨著說書人聲音在腦中產生出有別於日常的想像,這可以是一種有趣與重要的體驗,每天經過看到的建築物,我們可能已經對它們失去想像;每天看本地報紙和新聞內容,我們可能已經對城市和世界失去想像,因此,當代劇場能刺激起的想像,比起當代劇場呈現了甚麼重要多了。
《咖哩骨遊記 2024.自助遊》是一個以地方參與為訴求的演出,連結了地方與劇場的關係,刺激參與者(觀眾)的想像,路線上或現場看似毫不相關的細節,包括天氣、風、路人、氣味等等,也影響了整個演出活動的感知,遊走在路線上的我們作為主體去凝視其他路人時,其他路人也許也是主體,同時凝視著我們,其他路人既是演員也是觀眾,產生互相凝視的既支配又流轉的觀演關係,大家都是整體環境的一部分,是構成整體環境的有機體,大家都會因為環境路線上的變化而變化。
是次演出活動讓參與者(觀眾)重新探訪日常地方,讓地方重新被看見,發現日常空間裡隱藏的細節,例如路邊的小花園、建築物牆上的一個污漬,賦予不一樣的意義,讓這些細節不再隔絕於日常之外;每個參與者(觀眾)獨自行動,各自的感受不同,卻共同創造性地拓展、重新組合自己與地方之間的關係,在尋常地方重新感受劇場的可能性,創造出自由和多層次的觀看關係。
人們的情感來自記憶、地方和身體的互動,《咖哩骨遊記 2024.自助遊》藉由參與者(觀眾)身體的移動,讓我們、表演文本和地方空間的情感連結起來,我們在路線中移動,引發出個人記憶及文化認同,在行走之中重塑自我與澳門的關係,這個關係可以是獨特的,不同於香港、台北或任何城市與我的關係。例如在外港線的終點,當我聽著耳機傳來 Joni Mitchell 的歌曲《Both Sides Now》(2022 年現場版本),然後站在文化中心連接對面休憩區的天橋上時,我記起在中學畢業那年,與友人一起在相同的地點談到未來升學、對將來未知的憂慮,隨著 Joni Mitchell 老去的嗓音,看著晚上的海景,所有在這個城市的記憶都湧上了心頭,這便是一個專屬於我的當代劇場體驗,如此的獨特而深刻⋯⋯
就像《Both Sides Now》的歌詞,我以為自己從不同的角度觀察過天上雲朵,已經對雲很了解,但其實我並不真的知道;我以為自己很了解甚麼是愛,但其實也不了解;我以為自己很了解甚麼是生活,最後其實也不知道⋯⋯
生活其實就是一連串的經歷、感受和體驗,我們可以主動去賦予生活不一樣的意義和感動,同樣,當代劇場演出把主導權交到觀眾手上,一切皆由觀眾自己去建立、去賦予,看起來很不負責任吧,但其實當代劇場許多時候並不是要呈現甚麼給人觀看,而是刺激人們自己去想像,觀眾並不是要賦予演出意義,而是為自己的這趟旅程賦予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