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劇場美學下的疏離之境
卓劇場的《遠方》,可能是我在澳門文化中心黑盒 II 看過觀演距離最遠的一部作品。
舞台近乎裸露,台中央空蕩蕩,末端掛着一幅半拉開的帷幕,即是劇中的窗簾,右側僅擺放著一張單人梳化和一台電視機。陰沉與壓抑的氛圍,似是預示著接下來整齣戲的風格。那是英國當代劇作家 Caryl Churchill 的作品,篇幅精巧,全劇三幕。第一幕發生在姑姐 Harper(胡美寶 飾)的家,由小女孩 Joan(莫群莊 飾)向姑姐說睡不著開始,展開一段似乎讓人摸不着頭腦,但又卻層層揭開故事「真相」的對話。
燈光昏暗,二人幾乎只在舞台最深入的地方移動,視覺上已給坐第二排中央的筆者感覺有相當的距離。她們在窗簾後踱步,有時可見二人對話,有時只能看見一人,另一人身在簾後,其影子與另一人對話。刻意平板的腔調未為台詞增添半點情緒,令人難以分辨她們是否在自說自話。這樣的處理各有優劣:唸起來生硬,觀眾難以投入,但同樣觀眾這般抽離的狀態下,一種偷窺的感覺油然而生,就好像 Joan 聽到屋外傳來的尖叫聲,窺見姑丈虐打小孩一樣。觀眾似乎看到些甚麼,但跟 Joan 一樣,又不能夠理解那是甚麼。
劇本誕生於 2000 年,正值資訊爆炸時代的開端,那部舞台上唯一的陳設——象徵著資訊的電視機顯得特別重要,也巧妙地呼應主題。姑姐作為長輩,而且對於外面發生的事相對地是全知的,而女孩卻是懵懂無知,反映出不同階層的人接收資訊的不平等。一開始姑姐仍顧左右而言他,並無正面回應女孩的所見所聞,還嘗試隱藏事件的真相。那些說話,好像 20 多年後社會動蕩的那幾年,聽得特別多,特別熟悉。
第二幕繼續由看似平淡而日常的對話開始。成年後的 Joan 進入一間帽子工廠工作,和同事 Todd(葉嘉文 飾)一起造帽。演區設在甚少劇團使用的後台二樓,露出黑盒的鋼製支柱和樓梯,善用了空間原有的冰冷工業味道。二人一身典型工人階級的造型,一模一樣的工作服,用著一樣的節奏完成沉悶的工序,但在紅光與綠光的映照下,散發著古怪和超現實的氛圍。那些看似閒話家常的對話,突顯他們的冷血:他們所製造的帽子原來是給死囚遊行所穿戴。劇本中該由一群死囚戴著帽子被處決,卻改由 Joan 與 Todd 走完一段路來完成。縱然在頹廢而昏沉的工廠環境中,紅血色的禮帽份外誇張耀目,但二人以含蓄的方式展示巡遊場面,卻沒帶出該有的強烈荒誕感覺。
舞台上方掛著一部電視,螢幕上顯示使用了人臉識別,紅色框框追蹤著角色,而鏡頭亦拍到觀眾,同時也在追蹤觀眾席上的人臉,有時又以俯拍的方式「觀看」製作帽子的過程。意思不言而喻,顯示大家都被監控。這個額外細節原本頗具心思,但依筆者所見,監控的出現時機欠缺清晰切入點,似只增添視覺元素,未見推進劇情之用,發揮空間有限,最後僅餘意象,未免可惜。畢竟,這一幕最可怕不是監控,而是 Joan 與 Todd 的平庸之惡。
據劇本所寫,每一幕之間應相隔數年,但演出中並未有清晰地表明時過境遷的狀態,若不靠場刊簡介,觀眾需時更多時間觀察和理解人物關係。原三幕故事跳躍但連貫,幕與幕之間的留白,應該要讓人深思,但這裡的處理方式卻讓人物未夠立體,Joan 因為怎麼樣的過去,成為了今天怎麼樣的人?再放大點說,戰爭、極權形塑了一個怎樣的人?
進入第三幕,同樣是數年以後,戰爭爆發,Joan 逃離戰場,和 Todd 回到姑姐的家。Todd 與 Harper 在舞台最深處,微弱的光僅足夠刻劃他們的側面,拖出長長的影子。他們如閒聊般談到對社會、政治的看法,但卻毫無邏輯可言地用上不同的國家名字,搭配鴨子、蜜蜂、鱷魚、鹿等動物名詞。最後是逃亡的 Joan 唸出獨白,講述自己逃亡的經歷,這是全戲最光亮的時刻:白光照射半透明的簾子上,輕輕晃動,宛如水的倒影,呼應她獨白中描述自己身處河邊的畫面。然而,光也逐漸轉暗,伴隨著獨白結束。筆者能感受的只有 Joan 在戰亂中的無可奈何。她把腳踏進河水的那刻是懷有最後一絲希望,還是絕望?
整部戲幾乎單靠對話構成,複雜的台詞不易消化,卓劇場利用多種戲劇元素補完故事。耐人尋味的是,強大的機器能辨識到各種人臉,反而我們人卻看不清楚人的真面目。整部戲一直看不清演員的樣貌,除了在帽子工廠 Joan 和 Todd 走近觀眾席俯看以外,直至最尾一幕才投影出 Joan 的側面特寫。無疑,在空間和燈光上的處理上,確實展現了團隊在宣傳上極力強調的美學效果。如此時代,如此劇本,應該離我們很近,但觀看此劇後,卻是感到真的陌生而遙遠,它本應揭示著戰爭與極權的恐怖,卻因過於刻意的疏離,讓我們只能在遠方遙遙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