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今夜無人能睡》中的「家」
「病患中的照顧者及被照顧者」之間的矛盾是近年備受關注的社會議題。在華人社會「盡孝義」的道德標準下,「家人是責無旁貸的看護者」這一倫理觀念看似理所當然,卻很容易忽視當中雙方的權力失衡及道德綁架,而「家人」這身份更無限放大彼此的矛盾與牽絆。第三十五屆澳門藝術節本地劇目《今夜無人能睡》的編劇及導演將這種矛盾與牽絆放進文本、搬上舞台,透過穩打穩紮的製作,以「荒誕」的敘事方式讓觀眾感受「長期照顧」的箇中辛酸。
具體的情節不說,筆者主要想討論創作團隊如何從佈景設置和舞台調度去呈現這一個「家」。劇中的家居佈景設計已充份反映出雙方權力的不對等。佈景是一家三口的起居室,分上下層演區。上層為大門及妹妹(張健怡飾)的房間,下層則為主要演區的地下起居室,是跌傷腳姐姐(楊螢映飾)與失智及長期病患婆婆(歐陽月珊飾)的活動範圍,上下層之間由一道長長的樓梯連接。場內有兩張床、一大堆雜物、輪椅、洗手間及長年緊閉的門等。將被照顧者安置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地下室,加上那道難以跨越的樓梯,使被照顧者更顯無力。如此佈景設計,為其後演出中天馬行空的發展打下穩健基礎,把荒誕劇情置於現實生活場景中,令觀眾較易理解及接受。
演出又採用了特殊的舞台調度,以無幕啟演方式,在觀眾入場時,演員已經在舞台上活動,形成一種「未經提示」的沉浸體驗。觀眾入座時,姐姐及婆婆已在演區內活動。姐姐因意外跌傷腳而臥床,她戴着耳機看書,沉浸在自我世界中;失智婆婆則用助行器在台上匍匐前進,一會兒去洗手間,一會兒去倒水,一會兒在床上輾轉反側,這就是她們的日常——活在同一空間的各自世界中,互不干涉卻又相互依存。觀眾一邊入場就座,一邊步進她們的日常中。剛開始時,觀眾會對她們正在做甚麼大感興趣,但當時間久了,就會慢慢忽視她們,忙自己的事去了。這彷彿是當下社會的鏡像——任何令人唏噓的困境,除非身在其中,又或「長照悲歌」上新聞頭版,才稍稍引起人們關注外,其他時候都便會被熟視無睹般麻木忍受下去。這不正是我們面對各類社會議題的狀態嗎?
此外,筆者認為音樂設計也功不可沒。場次之間的過渡音樂糅合姐姐喜歡的歌劇、妹妹追捧的強勁節拍流行曲以及婆婆伴眠的佛經,不同旋律交錯混合,聽似不搭,但卻能巧妙地呼應以至推進劇情發展,部份音樂可能與上一場內容毫無關聯,但原來是引領觀眾進入下一場戲的前奏。不過,筆者略嫌轉場中換景的時間過長,雖播放著音樂,稍解沉悶,但亮燈後看到新場景,心中暗忖為何如此場景要花那麼長時間來設置?後台人力資源短缺還是舞台監督的刻意安排?這中斷的時長令筆者從戲中跳出,再進入下一場戲時又會不期然地想花了這麼長時間換景,究竟場景設置有何不同。這種打斷觀看的體驗,會是導演特意安排的「寫實故事中的超現實過渡」嗎?
總體而言,導演沒有以悲天憫人的形式呈現三婆孫的不幸,反而以略帶自嘲的荒誕引發思考。最後一場戲,舞台成了姐姐歷經劫難後的心理空間,由寫實過渡至超現實。她與妹妹「步行」至上層演區坐下來,超越了本應「存在」的樓梯限制,隱喻著某種曾分隔彼此的障礙被打破。之後,姐姐道出被照顧者與照顧者的永恆矛盾:既憎恨又依賴。落幕前沒有悲傷的音樂,也沒有前面的混搭音效,安安靜靜地完結,反而更能讓觀眾在靜默中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