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的背離 ——觀《遷移者之歌》
人類歷史,就是一個漂泊、遷移的過程。遠的不說,就我們祖先的最後南來,也不過是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事。所以這次「澳門藝術節」石頭公社莫倩婷導演的形體劇場《遷移者之歌》吸引了我的注意。
演出在澳門海事工房外的一片空地上開始。空地地面是一片傾斜的粗面混凝土,一面臨水,左右有高起來的堤防,形成天然「側幕」。在一段優美女聲吟唱中,眾演員由「側幕」緩緩出場,他們在傾斜的地面上跳舞。這是一種類似現代舞的舞蹈,有大量的跳躍與地板翻滾。演員穿的衣服很少,露出的腿腳與粗糙的地板接觸摩擦,我見猶憐。雖知道他們有備而來,但當白嫩肉體與粗糙地面「組合」時,仍不免帶來某個程度的心理熬磨。
這種熬磨在演出中多次出現。如另一章「非洲雞的做法」,一位女演員將混合著的各種(看來已遭受沙塵污染的)蔬果榨汁後倒在杯子裡,那一刻我在心裡呼喚:您就別喝了吧?但說時遲那時快,演員仰頭乾杯,一滴不剩:一種江湖藝人的豪邁油然而生。再如,一演員在擱重物的棧板上跳一種限制身體的舞蹈:她右手攥住左腳趾,在棧板上翻筋斗。每一次她身體往棧板上重重落下,發出沉悶碰撞聲時,我心懸之。
環境劇場表演固然是走出標準劇場的安全地帶,去發掘更多可能的戲劇。就像本劇的設計——肉體與粗糙地面的碰撞。這或許是在傳達身體在艱難環境中的磨難。只是某些危險或看起來危險的設計,儘管可能因為動作熟練不易造成傷害,但在接受心理上,仍然對審美產生干擾,讓人出戲。
三部曲表達人類遷移史圖集
粗糙地面只是表演空間之一。戲劇要談遷移,於是就帶觀眾親身體驗——觀眾被引到第二個空間:投影放映處。內容大概就是一套人類遷移史圖集:圖片快速切換放映。或許就是這段放映,透露了創作者的構想核心:是說遷移「這一類」的故事,而非哪個國家或民族的遷移。翻開場刊,裡邊就寫著「遷移三部曲第一部」。那可以這樣理解嗎:本劇是一篇「遷移論文」的「緒論」,論文的核心內容要到第二部或第三部去看了。果真是那樣,那三部曲的完整藝術表達竟是以犧牲首部曲的藝術獨立性而獲得的。
行李,是遷移者的必要攜帶物。本劇海報上的人物像:壓在遷移者背上的鋪蓋和掛在腰間的鍋碗瓢盆給人一種漂泊無定的謀生者形象,一種沉重的困頓感。但在戲裡,這種沉重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背包旅行者的瀟灑與浪漫。這種印象與其說是現場的精簡道具(一個綠色方形大背包,相對於海報上的累贅配搭的質感差異),不如說是表演者的自身精神狀態所帶給人的感覺。所以,當表演空襲逃難那場時,我只對天花板上傾瀉而下的泥土感到剌激;當閩南語老闆娘指手畫腳、罵罵咧咧,工人在下面惶恐忙亂時,我只對演老闆娘的演員是臺灣或福建來的感興趣;「非洲雞的做法」那段,我驚訝於舞蹈劇場女演員的臺詞功力,但圍著她的眾演員的酷酷表情與坐姿又把我拉回遷移者與背包客的兩種形象的「混想」。
這樣說並非否定戲劇寫浪漫遷移者,反過來說本劇若寫背包客也許更有看頭,因為這可能是劇團成員更熟悉的生活。
因語言與編導的思維拉開距離
本劇採用多語表演,但除了少量的英語與葡語,絕大部分篇幅在說漢語方言:粵語、閩南語、潮汕語。演出過程並無提供字幕,或許編導的思維是這些語言聽懂與否對理解戲劇主題沒多大關係;或聽不懂反而更能體會遷移者的異鄉困境——失語。對語言功能的弱化似乎是環境戲劇慣用策略,但這種弱化後的資訊丟失還得靠戲劇結構或其它元素來找回。語言在本劇佔相當篇幅,「弱化」語言對本劇完整表達有一定的耗損。作為一個國際藝術節的演出,觀眾成分必定不光是澳門人,如有來自馬來西亞的我。除了葡語,其他語言我剛好都聽懂了,這或許是我與編導的思維拉開距離的原因之一?
當代戲劇評論,如說某劇是一首詩,或許是對該劇的最高評價。這可溯源至亞里斯多德《詩學》,書中亞氏幾乎將詩和悲劇同義。今日戲劇則直接借意象經營求取詩意。在本劇,意象的設置極刻意:海事工房的「海岸登陸」與遷移、泥土踩踏塵土飛揚、捲筒長橫幅的空間區隔或地圖繪製、非洲雞的美食溯源之困……可說編導構詩甚於劇。
就像場刊上寫的:「透過集體創作,以微觀顯照宏觀,從個人的家族遷徙史出發,譜出一首關於遷移者的詩歌。」看完演出回來看這段話,腦海浮出高行健《彼岸》中一場:藝術家殫精竭力的造物突然有了生命和主意,他們重塑自己並把藝術家拋棄,轟然而去。《遷移者之歌》的呈現結果就如《彼岸》中的造物背離一樣,不以藝術家的主觀意志所轉移。
創作者的心態,詩人赫曼赫塞說得直截了當:「寫一首壞詩的樂趣,甚於讀一首好詩。」但既只滿足於樂趣,就很難對作品的精準度有所期待。故如能接受赫曼赫塞關於寫詩的另一建議,那或許我們可以先寫幾句,但不急於發表,沉澱沉澱再說。那句建議是:「不要期望每次都把一首詩完成,那樣只會使世界多出一些壞詩。」(完)
原載馬來西亞星洲日報藝文週報論戲說戲專欄2017/7/26期:徐墨龙-·-造物的背离——观《迁移者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