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實編織的點線面
我把主辦方擬訂的題綱濃縮成兩個問題;一個是「評論的轉變」,一個是「評論可以做什麼」。
2017 年,台灣出現兩項政策,影響了劇場創作與環境一部分的階段發展,以及吸引了評論的關注,一項是「文化平權」,也就是要讓不同族群,比如障礙者、老人、新住民等,都享有平等的文化參與權。另一項是「轉型正義」,這和台灣的冷戰戒嚴歷史有關。我認為這兩項政策分別代表兩種現象,文化平權是官方由上而下引導的「文藝大眾化」文化工程,轉型正義則是「公民性與記憶」的形塑。
文化平權所針對的的族群,基本上都可以說是一整個社會中的相對弱勢,如果回溯台灣的小劇場發展,這些族群本來都具有一種邊緣性的身體美學潛能,可是經由這項由上而下的政策,危險卻是會將邊緣弱勢化。我借一句話解釋:「弱勢沒有汙名且可以引發同情,但是邊緣卻有汙名且可以引發各種負面情感。」(註 1)也就是說,當我們反過來看,引發各種負面情感的汙名本來正具有表述社會真實的潛能,文化平權的展演卻用弱勢包裝了邊緣,導向廉價的情感動員、保守而溫情的美學。轉型正義隱含的公民性與記憶,則涉及公共記憶的再建構,同樣有為了急於縫合歷史創傷而扁平歷史的危險,簡化了認知建構與歷史動態互動的複雜性。這些影響是對創作的,也是對評論的。
至於台灣的劇場評論空間,已經和八、九O年代,主要由媒體產業(報章雜誌、文化刊物)與評論者(研究者、工作者)共構的型態不同,現在轉移到機構(主為劇院及半官方新型文化組織)與策展。看起來好像更專業,評論者卻更無力。藝術環境的現代化發展會催生更繁複的藝術科層體制,比如一個機構的策展,開幕辦論壇,結束後出版畫冊,已經把評論都做完了。評論是這個生產線流程中被設定好的一個部分,它的連結性不再由評論者決定,換句話說,評論的生產一開始就「在內部」。
這形成了一個矛盾:機構策展最終必然是支持性的,但批評可以是非支持性的,當批評被包覆在機構策展裡面,揮出去的力量就有可見的限制,因為機構很難否定自己。這種矛盾也許是造成評論者無力感的來源之一。如果批評的另一個意義是「對權力說真話」,當代社會又像韓炳哲所說:「新自由主義的權力技術採用了一種微妙的模式,它並不直接掌控個體,確切地說,它要做的是讓個體從自身出發,自己去影響自己,讓環境威力法則自發形成,同時,還會把這種法則詮釋為自由。自我優化和征服、自由和剝削都合而為一……自由和剝削合二為一的權力技術,成了一種自我剝削的形式。」(註 2)所以我們愈來愈難區分什麼是被建構的慾望,什麼是真正的自由。
但這樣的無力感和矛盾,正讓我們重新思考什麼是批評。當它過去獨立於作品、機構之外,今天則「在內部」的時候,有沒有可能是評論的契機?因為它可以生長的空間更多了,比如,難道不能有批評性的策展嗎?難道擔任戲劇構作就不需要批評性嗎?我在台灣看過,印象深刻的策展及構作,其實都有這樣的特質。如果用「點線面」來說,這些批評性顯現的地方,都是一個一個「空間的點」,接下來需要的是將它們由點連成線的方法,當一個一個的點連成線,面就會慢慢浮現。而數位監控時代提醒我們,線不一定要是實的,由虛線和實線所編織而成的,半透明、不方整的面,也許更具有連結的可能性。
註 1:引自卡維波〈人民民主:二十年後〉(2012),該文討論弱勢和邊緣的原意為重新反思八O與九O年代之交的社運倫理。拙文使用的語境則不同,故為挪用。
註 2:引自韓炳哲,《精神政治學》,頁3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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