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昨天的輪廓看今天的溫熱——《Midnight Oil》午夜彌留之際
匈牙利的白天很短,踏入香港的午夜
二〇二三年三月,香港舞者們出發到匈牙利,進行歷時三星期的當代舞蹈駐留計劃(由不加鎖舞踊館與匈牙利舞團HODWORKS合辦)(註1),而今年六月,匈牙利創作團隊(註2)終於到達香港,連同香港三位創作舞者(註3),以及新加入的聲音、燈光和服裝設計(註4)進行為期三星期的第二階段排練及製作。此時,團隊重溫並繼續開發、拼湊不同創作物料,同步構思並實現《Midnight Oil》在劇場舞台的世界首演。
若我們於《Midnight Oil》的第一階段匈牙利駐留,透過不同長期即興創作課題(long improvisational tasks)的實踐,經歷情感變形,並以身體或表演盛載;那麼第二階段的香港駐留,我們踏入製作,面對更多現實層面的摩擦:如何設計和劃分舞台、怎樣深思音樂與舞蹈的關係、燈光設計與想像的距離,創作材料是否適合面對香港觀眾的考量⋯⋯如何在有限的時間、爆裂頭顱的可能、從中協調和選擇,並結合至表演中倒數午夜的一剎,將意義膨脹。新的人事,新的城市,尋找依然保存這些情感姿態的製作平衡。
情感意識流,動靜之間想像不過期
三個月後的會面,編舞Adrienn Hód與團隊工作的方式依然如此:每天排練時派出即興創作課題,或檢視已有材料怎麼拼湊成詩句。一個新課題是「小說遊戲」(Fiction game) ——舞者為自己想像一個人物,或更準確的形容是「influence」、一種對世界的影響,可以實在也可以形而上,再聯想這個人物身處的場域、狀況或者空間。編舞助理Csaba Molnár給出這樣的例子:「2058, the first ever seen performer on MARS」或「500 BC, the Greeks celebrated victory of this army and crowning ceremony of cleopetra」。Adrienn再補充:「not to recreate things, say cleopatra, more like an influence and reinventing and doing free associative thinking to it」。
一如上階段派出的不同課題,憑藉舞者對不同事的印象,對這個世界的了解、那些殘留在腦海,影響著日常卻難以察覺的事或想法,在旁觀察就像看著一個個契機,讓人去重新想像這個世界構成或終結的可能。
讓我記憶猶深的舞者Imola Kacsó所設計的一個人物:觀眾都進場後開始綁起頭巾,在廣播異常的house rule時跌入扭曲失衡的她。還記得在排練時初次看到這個她,眼中好像有憤怒的火焰,我的腦海中閃過午夜來糾纏的深夜靈魂,也有恐怖片裏面見過的厲鬼、又突然看見那不屈不撓的維權身影、瞬間又變成了火堆前的女巫身影、眨眼之後卻發現好像是⋯⋯很多不同的流行文化的女性形象,在我腦海中浮現再轉換,直到她醞釀至一聲尖叫,我還是無法在腦海定點任何一種想像中,不同帶有相近義憤難平能量的人物。沒有形成故事,沒有畫出立場,只有不停流動的意識。
情感意識流 動靜之間想像不過期 印象即經驗
觀察Adrienn的編舞過程裏,我所感受的是一種近乎意識流的創作,即運用對不同事物的印象構成經驗。這種舞者當下所散發的在場感(presence)讓觀者產生印象,並不一定是一種理性或線性的過程,就好像你在家中發現有蟑螂或蜥蜴或老鼠的一剎,由他們微細舉動以及動靜誘發,在視線或其他感官中發現共處一室,還未對眼看清楚的一刻,已經可以分辨到是哪種動物;是一種直接、近直覺式的聯想。沒有任何準確的數字或參考,只是虛浮空中的一種若隱若現、一不留神邊錯失的感覺,但一感受到卻異常實在和精準。
排練過程中, Adrienn保持着敏銳的觸覺,不停地在不同濃度的材料中判別他們當下的在場感,然後調整順序、濃度、位置、組合⋯⋯憑著當下印象決定整個編舞藍圖,充分地將觀眾的注意力和感官官能抽取,並貼服於自身美學的山脈邊緣。
進入平面及同質化的年代,觀賞的注意力模式
觀察Adrienn在排練提煉舞者的在場感,我感覺到一種被吸入(absoption)的狀態,心神慢慢吞噬進演者的每個神態和選擇中,如同第一身般感受著他們所感受的,意識拋離自我而投進某種大海中隨浪漂浮。
隨著時間接近首演,更多製作部分介入,每次排練多了完整的綵排供不同人理解創作進度以及去向,多了編排、效果、設計的第二層目光,創作過程也進展為經營一幅又一幅充滿刺激感的蒙太奇畫面,感官開始在不同人上游離,注意力不斷分散在不同肢體、眼神以及不同訊息當中,進入一種透過分散、走馬看花般的觀賞狀態(distraction)。
就好像這樣觀看時目不暇給的注意力路徑:
第一眼發現喘不過氣的面紗女人時,再突然聽到那焦慮、愉悅、有力、堅定和唏噓之間的打嗝,邊道:「They always expect, we become what they want」;另一邊廂,一進場看那旁觀擺爛的身影,再突然在身邊跳起誇大的肢體角度迎賓般不知芭蕾還是中國舞的混合體,伴隨著那脫衣的身影,陷入打鬥之間,最終一步一步迎向午夜的混亂,再在恍神間粉飾太平。
想起某個下午看艾未未的訪問,他這麼說「一方面是因為我們過多地擁有了不同類型的情感、價值和道德,但另一方面我們又不再相信這些,我們永遠再等待更新的東西出現,隨時準備著介入另一章節裡面。」在這個異常平面的年代,資訊來自網上文字、圖像和影像,塑造我們現有的知識和真實;沒去遍地表每一片土地,卻好像都知道在發生什麼事;相信著很多事,對很多事的認知卻也趨同質。
我想這種分散的狀態是我們當下想體驗的多元。身處如斯混亂的世界中,不斷抱著找尋新的可能性和希望,不想依賴單一的定義或權力,偏又無法逃離現代化、大數據所營造的生活。於是我們還是需要某種蒙太奇的刺激,在刺激麻痹感官中達到極限而看見極限的邊緣。過程中,我很真實的感受著這種矛盾,帶著想要渴望自由和解放的心,虛耗進這些媒介、讓靈魂麻痹,從而進入某種類似冥想狀態的解脫。
讓時間在各種媒介自由行走 不再活在誰的目光中
在排練、入台、到開演的前一天,Adrienn的編排一直都沒有定下來的一刻。每一刻的動作、位置、順序、音樂、燈光、舞台,不斷協調著不同媒介的同步協作。過程中最大的化學作用,可謂是聲音設計帶來的衝擊,加深著《Midnight Oil》蒙太奇中末日感的氛圍。
排練過程中,負責操刀聲音設計的Gold Mountain一直在旁一邊觀看著舞者的各種即興,一邊吸收養分並按照與Adrienn相議的框架,無間斷地設計並修改不同聲音段落:有即興的、有預錄的、有當場取樣(sampling)、有使用AI處理聲音等等。聲音與舞蹈的創作雙線並行,而這種協作方式讓我想起Merce Cunningham與John Cage於40年代的合作模式。
In the 1940s, Merce Cunningham and his life partner, composer John Cage, developed a radical new concept: music and dance could exist independently within the same performance. The dancers’ movements would no longer be tied to the rhythms, mood, and structure of music. Instead, all forms of art could stand alone, simply sharing a common space and time.
——截錄於Merce Cunningham官方網站
相對於看到的舞蹈,聲音的創作處於不同的維度,舞者直接透過不同即興課題而誘發的在場感及肢體語言相對直接;而聲音中間穿插不同已有材料、曲目的處理(manipulation)以及取樣(sampling),在一個非常兩極化、以及政治化的世界裡表達自己的想法的過程。創作的起點(point of departure)即便類似,但目光卻大有不同。聲音創作的意象很豐富,立即讓人有所聯想的符號很多,在原有物上加上自己的處理,這個過程呈現著一種截惻然不同的目光,更多反思及批判的空間。如果說舞者所呈現的是一種生活的再現(representation),那麼聲音設計就像是再現的再現,多了一層後設的目光。
作品、表演者總活在觀者的目光裏面,又或我們總活在他者的目光裏。那些看似簡約、顛覆性、整潔、載有詩意的美好又扁平的外皮背後,總是塞滿大量的詞不達意、與自我的分裂、不平等的權利、象徵性的空洞等等。
有限的製作時間,開放的態度,將不同質的藝術形式並列,不斷實驗著劇場作為媒介而可以盛載的表演,延續著那容讓情感不斷變形的意圖,嘗試讓不同媒介各自遊走、不服侍彼此而同步並行,容讓不同目光彼此照射並充權(empowerment),如實地將我們面對那錯綜複雜的現實消化並化作美感經驗。
所謂實踐主導/藝術研習(practice-led / artistic research)遇上製作時,原有的好奇,總在迎合市場的角度、調節觀眾的期望、配合團隊的效率、消耗的溝通⋯⋯之際,慢慢消磨、變樣、失焦;而讓研習 / 創作材料在製作或巡演層面實現的考驗中,以新的型態轉化,正正就是實踐的一大部分,也是今次兩地駐留、世界巡演計劃中可不斷實驗的珍貴部分。在這實驗的過程忠於自己的想像:昨天所下的決定,並在今天中以尊重、共識和協助中達成,是我看見有關協作很美麗的創作模樣。
註1: 有關第一階段駐留,請閱上一篇觀察文章:“在所有溫柔與暴烈之間的知名不具: Charlotte Wong.” articles. https://p-articles.com/critics/3966.html.
註2: 編舞|Adrienn;劇場構作|Ármin Szabó-Székely;舞者|Márton Gláser、Csaba Molnár、Imola Kacsó。
註3: 香港創作舞者|張芷君、李嘉雯、胡日禧。
註4: 聲音設計|周紀雋(Gold Mountain);燈光設計|陳鈞至;服裝設計|馬嘉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