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的意圖:《病歷編號:XXXX》的影像呈現和觀點轉換
英國劇作家彼得.謝菲爾(Peter Shaffer)的名作《馬》(Equus)寫於1973年,曾多次於英國倫敦西區、美國紐約百老匯等全球各地公演,累計上演超過二千場。在第三十四屆澳門藝術節期間,卓劇場藝術會於澳門文化中心黑盒劇場演出劇團改編自《馬》的作品——《病歷編號:XXXX》(下稱《病歷編號》),並於呈現上結合了即時錄像等不同藝術手法,延續了卓劇場一直致力探索多元表演形式的美學風格,並對《馬》提供了全新的詮釋。
《病歷編號》描述十七歲少年 Alan 闖進馬廄並戳盲了六匹馬的眼睛,該案於小鎮中引起哄動。Alan 被移送至精神科醫生 Martina 的診所,並在心理治療和評估的過程中,逐漸向醫生揭露內心世界,包括他對馬的崇拜,讓 Martina 陷入何謂自由、何謂正常的深思。
多重視角下的奇案
表演區中最惹人注目的,是由正中央的一正一倒兩個三角形的螢光幕。與原著中以醫生為中心的視點迥然不同,《病歷編號》的線索更為複雜多元,其中貫穿全劇的是拍攝團隊就 Alan 案拍攝奇案影片,該片即時於螢幕上呈現,而表演區內,演員調度則頗具自然主義風格:法官和醫生以「鏡頭」為中心,對背台毫不忌諱,將即場擬定的對白等拍攝過程忠實呈現,而「拍攝」期間示威者向法官丟紙球、加入示威標語等情節,更是昭示了在後真相時代「雄辯勝於事實」的荒誕。在心理治療期間,Alan 成了主要的敘事者,因此觀眾往往必須走進其視角,聆聽他所訴說的故事。除此以外,《病歷編號》亦加入了類似於古希臘悲劇中歌隊的設置,由旁觀者加入他們對事件的感受,當中往往充滿著網絡判官的惡意。
電視機於七零年代的英國蔚然成風,成為了風靡一時的新興媒介,對印刷品形成挑戰,而謝菲爾亦將此社會脈絡置於作品之中:從事印刷業的 Alan 父親 Frank 禁止 Alan 看電視,認為電視廣告對他有害無益。時至今日,電視在大眾媒介中已不再具有絕對的主導地位,新媒體的興起大大改變了我們感知世界的方式,故此卓劇場在改編作品時,除了保留相關橋段,更加入刷短視頻以及創作直播影像等情節,誘導觀眾以當代語境理解作品。
在觀演過程中,觀眾大部份時間必須於不同視點中穿梭往返:從最內層 Alan 的主觀敘事,到鏡頭影像、第三身視角乃至旁觀者的評論,觀眾視點的距離於逼近和疏離之間的寛廣敘事光譜之間迅速跳躍。舞台和螢幕上同時出現不同內容,令觀眾幾乎不可能同時長期全神注視屏幕上割裂畫面的多重影像(容後詳述)和表演區所呈現舞台動作,既突破了同時間單一敘事的表現形式,也模擬了時下資訊從四面八方湧入,造成信息超載的狀況。是以錯綜複雜的多線敘事為《病歷編號》奠定基調,觀眾必須直面信息斷裂的體驗,以及類近網上討論平台上,不同表述因追求誇張失實的視覺效果而趨於類同,最後更如嘩眾取寵的影片和議論案件的旁觀者般走向極端。
創作即權力,觀看即消費
《病歷編號》的敘事無疑龐雜,但在多種劇場語言之中,影像仍是焦點所在。
影像在作品中具有不同功能。奇案影片拍攝和直播期間,影像捕捉的不再是一剎永恆,而是故弄玄虛的消費主義奇觀。攝錄意味著擁有作者的權力,鏡頭則成了他們的武器,因此《病歷編號》同步呈現影像和拍攝過程,暴露了觀看過程中的互動,乃至影片作為娛樂的消費過程。《病歷編號》試驗了不同的運鏡,有時捕捉背影,有時捕捉手部動作,或表現出況味不明的電影感,或承載著窺探的視角……影像和鏡頭於表演場景中並置,劇場便化作影像生產工廠。及至後來螢幕畫面分割成多個部份並顯示直播的觀看人數不斷攀升,除了彰顯當代人類無時無刻進行多工處理(multi-tasking)的生活處境,也反映了運鏡中無所不在的權力和消費政治。至此,一切價值皆被化約成同一單位:流量為王。
影像更在演出中肩負了觀點切換的功能。在心理治療中,Alan 成為了敘事者,並掌握了話語權。鏡頭透過預錄影像展現了他的觀點,因此我們看到了他如何闖入思緒的迷宮:包括他腦海中的馬,還有他所心儀的Jill於萬花筒濾鏡下呈現等等。其中一幕 Alan 在 Jill 的引領下撫摸馬匹,但在舞台和畫面上的他卻是在撫摸 Jill 棕啡色的裙子,當中的情色意象不言而喻;創作團隊沒有選擇以對白在交待二人發生關係,而是選擇利用帶有強烈性暗示的水果等畫面推進劇情。從具象到抽象,畫面所呈現的皆不是現實中發生的事件,而是符號。這些符號及其表現的意涵本身沒有任何必然的連繫,兩者的連結始終仰賴觀眾的想像和對話脈絡。全劇之中,幾乎沒有人是全然可靠的敘事者,例如 Alan 不受規範的行為和思路,促使我們相信他有著與觀眾不同的邏輯,而道聽途說的旁觀者對案件並非全知,更不用說希望藉影片爭取流量的法官和醫生。由此可知,我們不可能透過影像完全了解角色,揭示了影像作為媒介的魅惑性。
創作團隊對影像的曖昧處理,著實令觀眾對新媒介抱有懷疑:如果說影像是角色內心世界所折射的鏡像,當中又是否涉及誤讀和扭曲?每個人都是內容創作者,我們就更難以透過堆疊偏頗的影像了解真實的 Alan。那麼在網絡平台上,真正的溝通或探尋案件真貌又是否可能?其實不論是劇場還是影像,皆非真實的複製,而是真實的再現;但更彌足珍貴的,是我們敢於突破自身視野、觀點和人稱的氣量。每個 Alan 都需要願意聆聽不同敘事者的表述的 Martina,而在當代的語境下,我們更需要所有人的獨立觀點和聲音,這正是溝通和接近真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