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前衛劇場/後現代主義劇場導演羅伯特.威爾遜(Robert Wilson)於今年五月下旬在澳門藝術節演出薩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最後的錄音帶》(Krapp’s Last Tape),許多行內人及戲迷都十分期待。演出後,有人極為推祟,但亦有人表示懷疑並進行熱切的討論。威爾遜是我的劇場啓蒙者,我也是他的忠實粉絲(fans)。但若問我這部作品到底有沒有驚喜及過人之處?
我的答案是:沒有。
我知這種評語必然讓人有種殺死你偶像(kill your idol)的殘酷,但這次不僅是殺你的,也是殺我的偶像。
導演貝克特的劇作無疑是一種「自虐」,你愈愛他就愈有這種感受。他留下了一個難題予後世的導演,這個難題比起解讀他二十部舞台作品更加困難,那就是要依從抑或不依從劇本中所指定的處理。這些「規條」神聖不可侵犯,他在生時必定追究,死後的約束力亦見於版權的合約中,或者他太明白導演這種「生物」的特性,不想自己的作品因導演的過分詮釋,而將那分「純粹」污染,將那如雕塑般的作品扭曲變形。我再直接點說,如果作品跟他自身沒有分別,即他就是他的作品的話,他由始至終都不想被傷害,因為他前半生已經被傷害夠了。
但人生的不如意卻成就了他。
貝克特不能被簡單介紹為荒誕派劇場(Theatre of the Absurd)的劇作家,因為他一直在蛻變,由人的故事開始到最後只剩下一堆垃圾和呼吸聲,如果他在海邊看見「天啓現象」這事件,是不同創作風格的分水嶺的話,《最後的錄音帶》就可以代表了一段時期的「結束」及新書寫風格的「開始」。我們可以確定,貝克特透過劇中人的懷舊與自省,象徵他將會放下一些「往事」及「故人」,走向人生及創作的另一個階段。他的作品往往以其人生作為依據,他很誠實也很誠懇地跟大家「分享」他自己。而在本劇中,看見「天啓現象」的過程也成為讀白中重要的一段。
《最後的錄音帶》自傳性非常強烈,對母親及愛人的懷念,在長長的獨白中,顯現出情感與壓抑的相遇交鋒,因此本劇戲味濃烈,主角克拉普活在回憶之中,在房間中釋放「病氣」,追溯似水的年華。這個複雜的「工程」,在出身建築的威爾遜手上,最後成果會是如何?
近年威爾遜的作品中,不乏戲劇史上的經典劇作,例如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的《夢幻劇》(A Dream Play)、易卜生(Henrik Ibsen)的《培爾.金特》(Peer Gynt)及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三便士歌劇》(The Threepenny Opera)。今次威爾遜自導自演《最後的錄音帶》,結果也是其一貫的色彩及風格。我一向認為貝克特及威爾遜最「合得來」的地方就是「精確」,他們都有精密的數學頭腦(貝克特中後期的短劇更是一個又一個的數學遊戲)。大幕一打開,一個大書櫃出現在觀眾眼前,所有在台上出現的佈景及物品,都經過威爾遜的精心佈置,每樣物件與物件所擺放的距離都經過悉心安排,光與建築的美學的確令人眼前一亮,視覺享受俱足。可是,這種威爾遜的招牌色彩卻跟原劇本中的空間氛圍有很大的出入,這個空間雖未算是一個十分凌亂不堪的地方,但現在威爾遜的設計卻給人太冷及太工整的感覺,未能嗅到人的「味道」。那些物件亦未能展示歷史感,而這種歷史感正正能對照克拉普的風霜與蒼白,是十分重要的符號。精緻的佈局環境,好像要提示我們將會看到的,是去人性化的、威爾遜式的,即又一個他固有的程式化演出。
但在他「表演」之前,雷聲雨點先襲來。
這陣大雷雨足足十多分鐘。現今流傳的劇本並沒有這個部分,相信是導演的設計。但這段雷雨音效強勁,跟劇本所呈現的孤獨寂靜氣氛相反,威爾遜這個情景塑造,就好像是要告訴觀眾甚至貝克特劇作的愛好者,大家將會看的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最後的錄音帶》,是一個威爾遜化的版本。雖然如此,我始終相信,他是尊重貝克特的,因為若不理太多的細節的話,從整個戲的框架來看,不難察覺威爾遜呈現出一種克制。他深深明白今次的挑戰是甚麼,他知道將自己的「個性」引入貝克特的「宇宙」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尤其是這部充滿感傷的作品,最後他仍努力保留說白,並將戲「演」出來。
在美學範疇上,威爾遜被說成是繼承了德國戲劇大師布萊希特的陌生化效果╱間離效果(Verfremdungseffekt)。因為在他的作品中,形象與聲音的獨立性產生了距離感,加上動作的怪異和奇幻的戲服也製造了距離。所以德國劇作家海納.穆勒(Heiner Müller)亦認為威爾遜戲劇的精髓是各種元素的分離,這正是布萊希特的夢想。布萊希特在世的話會喜歡,貝克特則不然,因為我認為今次威爾遜的演出,程式動作雖然細緻,但欠缺了情緒和精神上的有機呈現。威爾遜式的間離效果,一間到尾,作為觀眾很難有投入的時刻,而他那機器式的唸白、動作、節奏甚至如行動雕像(walking sculpture)的動態似乎適合晚期貝克特的作品而非這個演出。威爾遜穿了紅色的襪子,跟他其他戲一樣講究地處理及展現人物的形像,他擺出一個又一個形似滑稽的姿勢,但那些滑稽的動作如被香蕉皮滑倒等等皆欠奉。但我再一次強調,威爾遜的風格跟貝克特的劇本是可以「相容」的,但卻不是這個作品,我絕對相信《落腳聲》(Footfalls)及《何事何地》(What Where)是最佳的選擇,因為可以充分發揮他們的數學天分及機械性的形體創造力。不過,這兩部作品只適合他導而不適合他去演。
我坐在觀眾席上,看著克拉普在燈暗前,稍為有一刻的平靜,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一人擁抱著這一剎那的平靜。然後,燈暗……我知道之後的……是「循環」。
貝克特的戲並不虛無,因為他展現了生命的虛空,而那是日常。
本文章轉載於:Artism【藝評空間】劇場:澳門藝術節《最後的錄音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