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係有期,潛力無限
劇場物質的封存vs自我消亡
舊法院內,黑盒劇場外的樓梯被保鮮膜塵封,本來一直緊閉的對窗內,密封著舞者黃翠絲(澳門)的個人物品,凝固其中可數纏滿斷髮的梳、掛畫、鬧鐘、甚至舞者們常用以補充能量的香蕉。懸吊著是時間的痕跡,也是人在生活裡的種種角色與關係的物化。
法院二樓走廊中央那道陷進牆身的裝飾性半圓形空位,在這個強調融合視覺與裝置藝術的唯一本地舞作《賞味期限》中,裝置藝術家周文慶(香港)以「時間」填補了這道空缺。按黃翠絲的身型原本大小以木條建構出的骨架雕塑,被藝術家以發白的泡沬一點一點填滿,虛無的物質掩蓋個體。泡沬在觀者面前一堆堆累積,再讓觀者目擊這一切的破滅消散,人在觀賞物質的自我行進中等待,時間作為這個舞作重要的元素發揮了作用,令觀賞主體由藝術品本身漸漸逆轉至觀者內在,令人聯想到關於這個空間裡時間的流轉──在這座文化遺產內部正中央,殘留著西方古典主義美學的空虛牆身之中,原本代表公平的西方女性雕像人去樓空,取而代之的是失去血肉、剩下骨頭的澳門女子,被一堆空無虛構所掩蓋;看來純潔無暇的泡沬,也可以是一抹白色恐怖。
像這種在強烈的意像之後再給予觀者自我感受的留白空間,在整個演出中重複出現,「時間」,在這個演出中成功地以物質和身體動能轉化和善用,毫不刻意,是創作人相信自己建構出的張力足以在觀者思緒中形成迴蕩,也相信觀眾感悟力的表現,是個勇於冒險而匠心獨運的嘗試 。
本來關於保質期限的主題以保鮮膜這種常用的物質外化,在劇場中算是屢見不鮮,但藝術家將之與無法保存的泡沬並置,兩種皆為現代社會創造的非自然產物,對立而又互相作用,碰撞出新的玩味:企圖將一切封存對自我毀滅的不可抗力,反射出人類最原始而不能泯滅的慾望。
從藝術家周文慶口中得知,製作團隊由宣傳片開始探索這些物質與表演者身體融合的意義,倒播的片段中,男女身體由相依至分開、墮地,徐徐萌生出一堆堆像霉菌一樣的泡沬。從這些演前的裝置和影片中可見,劇組在資源及人力可觸及的媒界下,對整個作品逐步令觀眾留下印象並引發思考所下的苦功,不安份於純舞蹈的探索,跨界之餘實驗態度認真而嚴謹。
父權意識與自我崇拜
黑盒內,塵土飛揚混沌。在兩塊塑膠大幕覆蓋之下,男女舞者牽手對視,演出就由一段靜止開始。這個戲劇構作上的安排呼應了進場前的裝置演出,突顯了時間對人類行為的潛在意義。在長時間凝視中,觀眾開始猜想二人的關係,他們是誰?關係是好是壞?誰是主宰?誰在乞求?誰在受罪?從一個簡單的姿勢開始,因著刻意突顯的停頓,疑問就在觀者腦中自然產生,問題出現了就會產生期待,於是全場屏息靜氣,等待說故事人開始。將時間打散得不能被常理預測之後,男舞者突然離開,分開後的二人隨即倒地,燈滅。這一系列並無動作的行為於概念上已經可以構成第一場:充滿疑問的關係之中,二人未必甘於牽手,分開後卻又無法獨存。對於舞作卻不急於炫技,結合劇場景觀的元素去試圖傳釋一個訊息,同時抓住觀眾的注意力,這個調度簡單卻大膽而有效。
期後男舞者毛維(湖南)從舞台後方一堆家居擺設開始,背對觀眾展開一段以日常生活為基礎的動作,在空間內往不同方向移動。動作重複頻率加劇,直至無法再加速的一剎,他拉起了之前遺下的女人,彷如一種不能獨自承受生活才必須要伴侶的私慾。男人拿起一支玫瑰放進並無自覺的女人手上,開始擺弄女人的造手姿態,女舞者宛如真人人偶,被他操控,過程中玫瑰不斷掉落,人偶姿勢亦從一開始女人必須接受玫瑰,逐步演變至最後女人乞求男人接受玫瑰。這組動作在昏黃燈光下進行,彷徘反映著男性潛意識中的自我崇拜,對形而上的女性形象之渴求昭然若揭,又像是一種過去的堆叠。
女權覺醒及兩性對立中時間的無所作為
當女舞者突然有了自我意識,要將玫瑰分給在場觀眾(好像尤其是女觀眾),男女之間的對抗開始出現。男人多次將女人抱離觀眾席,在女舞者的力抗之中,節奏強勁的音樂突然介入,二人展開了一段跨越性別,結合運動甚至武術形式的接觸即興(Contact Improvisation),兩副身體之間不停轉換接觸點相互借力,重心轉移及力量傳送間鬆緊有序,以對手的身體為軸心相互引發擺動動能(momentum),二人互有攻守的一系列舞動既有設計點亦保留即興的空間,默契度相當高,彷彿一場舞者把玩地心吸力及離心力的遊戲,賞心悅目。
整支舞作於激烈行進中被打斷數次,每當音樂停止,台中便有一道沙柱在心跳聲中徐徐而下,二人立時停頓並前往堆沙。由於這種在即興動作中的突發停歇隨時發生,讓舞者必須非常戒備,這個突然轉換身體動能方向的一剎令舞作更為有機。重覆使用雖然略嫌冗長,但在預計之外大膽地一再打破節奏,亦有效加強了「時間」這個主題。在二人關係上,時間在不同的情況下常會不知不覺流走,沙漏讓二人正視時間去好好累積,但每次亦不能自已地回到生活對立。
女性自我意識的叩問
在女舞者一段獨舞之中,男舞者僅以手電筒照明,在一種獵奇的氣氛下,森林的音效喻意著對女性作為動物最原始的探索。女舞者打破女性在男性眼中陰柔、唯美的典型印象,將身體還原為生物,像野獸一般毛髮披面、四腳著地,用隨機而難以捉摸的速度匍匐而行,呈現其原生、不受控、非理智的精神層面。在手提電筒一閃一閃的白光中,舞者上下癲倒,埋藏代表智慧的人類頭部,以下肢朝上緩慢地扭曲蠕動,呈現一種難以辨識的原生物之姿,令人聯想到為打破傳統西方舞蹈美學、抗衡穩定性的日本暗黑舞踏,形式本身適切地呼應著女性要打破既有表象、對抗觀念枷鎖的一種意識形態。
回歸獸性
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段要數由裝置引發的一場困獸鬥──繫著鮮肉的繩索突然掉落並在二人前鐘擺晃動,以肉餌催眠使人化為禽獸的形態開始互相略奪。當男女去掉性別,回歸獸性本質,在「生存」和「生活」之間,情愛立變多餘的奢侈品,所謂人和人之間的「關係」還剩下甚麼可言?此時流沙再下,但已經無「人」再為時間停下。將物質的意義,以簡單的物理方法融入舞作之中,改變舞者的行為,可算是將裝置藝術融入舞蹈中一次富巧思的探索。
結尾部份人與物似乎都逃不了被環境污染,二人卻決定同咬鮮肉並回到最初握手相視的狀態。演後訪談兩位舞者,得知本身亦為戀人,是次舞作的出發點是他們誠實面對兩性關係的探索。沒有得出完美解決問題的大團圓結局,卻是在妥協和爭取之間、角力與糾纏之間相牽相「絆」。讓人看到開放而誠實對待作品的一代年青創作人,技術執行度亦高,《賞味期限》是本屆藝術節劇目中的一道亮點。
#作者為「第二十七屆澳門藝術節」特約藝評人(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