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與鄉愁的認同——評《記憶藍圖II》
《記憶藍圖II》為梳打埠實驗工場繼《記憶——跨媒體音樂會》及《記憶藍圖》後的延續作品。創作意圖非常明顯。正如節目簡介所言「在劇烈變化的時代,唯一不變的是我們共同對小城曾有的美好「記憶」」。劇如其名,此劇正是有關城市與人的「記憶」的拼湊和表達。
往昔的輓歌
作為沒有觀看前兩部作品的90後,身坐在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崗頂劇院,即使眼前上演的景象,不一定與我的成長經驗完全同步,感受到作品中強烈試圖呈現的對本土的人文關懷。舞台上搭建了深具港澳特色的手工竹棚,仿彿把舞台變成一個劇場的工地,以百多分鐘的時間,建築澳門一日千里的發展,以及人與城市劇烈的量變和質變。
其中仿模舞蹈一場,原本哼唱懷舊老歌、悠然自得的工人,看見兩名衣著新潮的女子的流行舞步,身體被激活,跳下來開始仿模。直至仿模者成為了被觀看者,手持相機的觀光客加入整場盛會,舞者成為景點。越跳越快、越來越不協調,他自顧自的吟唱、抖動、加快,直至失控。明明是有一絲喜感的場景,卻讓人再一次見證澳門的「成長」,身體不禁呈現最真實的反應:冷笑,感到滄涼。
眾多中西交融的符號,亦呈現了澳門「本土」的特色,意義連續,沒有明確劇情地上演:一隻隻在舞台上飛翔的鳥(象徵澳門的白鷺)、在海中暢泳、兒時遊戲、竹棚、收音機(及收音機述說的單車和馬路的記憶)。種種符號編織為碎片,拼湊出面對迅速發展的城市,人們的失策、一籌莫展,正如演員突然發現自己置身竹棚,被困而無處可走的倉皇與無助。
全劇教人印象最深的,是演員站在舞台右上方,手持電筒的時刻。一圈又一圈速率穩定地旋轉,偶然照亮舞台下定晴「觀賞」的觀眾,在燈塔景觀成為了近期城市話題後,被光束掃射的瞬間,觀眾驀然發現自己已經年沒看過燈塔的光線。試圖挽留的一切,其實在形體上仍然存在,但在記憶中,早已被城市與它的人們所遺忘。當尾聲舞者拉扯著一塊長長上映城市風光的白布,卻如何都敵不過背後的力量,這種看似不自量力的拉扯,彷彿在喧鬧的現在,仍堅持高唱一次往昔的輓歌。
「記憶」的本質
劇既以「記憶藍圖」為名,又展示了一眾記憶,就勢必要面對「記憶」所指涉的意義。其實,「記憶」一詞並不準確,也很不可及,因為人們不可能完整捕捉已逝的過往「記憶」。
甚為念舊的班雅明1談到普魯斯特2時,便道出了「記憶」與「回憶」的本質差異。他道,記憶「它同我們自己的過去一樣。我們徒然地嘗試再次把它捕獲;我們理智的努力真是枉費心機。」他之所以說是「枉費心機」,正是因為過去無限,逝去而不可被有限的記憶力所全部尋獲,創作者只能從無限的回憶中,抽取可記起的,「震驚的」(一如劇中所選取的符號及場景)。
所以,當要討論澳門在短短十幾年間,錯縱複雜而劇烈的變遷,以及人與大自然的關係時,創作者將選擇哪些符號,以及如何拼湊就顯得非常重要。如今我們要談及澳門的迅速發展,抽取特定的時刻,把長期的城市變遷變成一個可體驗的瞬間,劇作所選取的「海岸線」,以及所見的許多景象,是否已足夠構建一份藍圖?所有的處理都會有相應的代價,意識必然的是不完整的。問題是,所呈現的意識的碎片,是否足以讓觀眾產生劇場的認同,又或達到劇作者真正想達到的。
當談及劇作的藝術性時,不得不發問以再現過去的「符號」為目的,它將要帶給觀眾的意義是甚麼,藉著「此刻」呈現的「過去」,對「當下」如何處理,更甚將引領眾人走向如何的未來,而不止是一場集體的懷舊活動。
鄉愁的危險
有如宇宙的鐵定律,在發展一日千里的城市,人們對過往的嚮往也更甚。鄉愁(nostalgia)也應運而生。鄉愁一詞源自希臘文的「回去」(nostos)和「痛苦」(algos)。3
鄉愁是十八世紀的醫學名詞,是一種疾病。但我們可以把這個意境放在人們對回憶的執迷之中,在發展的社會我們懷念往昔的美好,因此總是想要「回去」。而《記憶藍圖II》在對往昔的人情味、景物的描述中,彷彿也有這種鄉愁的焦慮。然而我們永不可能忠實地呈現過去,更何況,我們的「現在」也不可避免地成為「過去」,再被後人「懷舊」,那麼,我們將被後人舊念的「歷史感」是甚麼?換句話來說,我們重現過去黃金時代的美好記憶,如果,我們試圖挽留一些「美好」,那個「美好」是甚麼?在劇場裡,在《記憶藍圖II》裡,我們捕捉這些記憶表象,試圖追求的內在的核心為何。
美國批評家詹明信對懷舊相當懷疑。他認為,當代社會不斷地重現過去的風格,不停模仿歷史時,個體的位置已被消解,失去自己當下的位置。選取角度,把過去轉化成一種新的仿擬,是否足以回應現今的時代與發問。
創作者必須面對這個問題。不論年代,人們都對過去有種執迷的迷戀,似乎是因為對身處的時代的焦慮。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到底有沒有塑造當下歷史的經驗。這個身體上、心理上,面對發展洪流的經驗,有否足夠立體地被我們掌握?
藝術是影響時代,反映時代,還是跟隨時代?
但當鄉愁成為劇場的認同,其危險之處是它太易獲取觀眾的感動與讚賞。美麗意象與再現背後,創作者試圖企及更高的藝術是甚麼,我們真正嚮往的是甚麼。這或許是《記憶藍圖II》啟示我們——一眾正患鄉愁、在台下深受感動的觀眾——甚至是懷舊風氣越趨濃厚的澳門,都必須回答的屬於「現在的我們」的真正問題。
註1: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德國哲學家、文化評論家、舊玩具、迷你書收藏家。從他收藏的物品和文章,可見他是個麼愛懷舊的人。其中最懷舊的作品我認為是他用記憶重構自己出生城市柏林的地圖的《柏林童年》。
註2: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是公認的回憶大師。他的《追憶逝水年華》一口氣就追憶了二百多萬字。吃一口瑪德蓮蛋糕,就寫出了一卷書的回憶。其大腦回憶功能無人能及。
註3:其詞源參考自《劇場人類學辭典——表演者的秘藝》(Eugenio Barba,台北書林,2012)中,尼古拉.沙瓦里斯在〈鄉愁或對復古的熱情〉的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