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地獄:雙人舞《迷戀》
「愛不許所愛的從愛中釋放。」(《神曲》地獄篇,第五章)
一片漆黑的舞台上,昏黃的燈光打在一眾椅子前的地上,場上播起的刺耳的噪音,是都市中亟待排除的異物。只見舞者勅使川原三郎與佐東利穗子的腿急遽而不安份地彈跳著,展開了雙人舞《迷戀》的序幕。台上的椅子排得整齊,舞者不斷游移於椅間,燈光隨之打在其小腿上。他們的腳步依舊停不下來,甚至不甘稍稍趨緩。背景音帶領觀眾走進廢棄的一角,掀開壓抑下的躁動。女舞者後來現身椅下,被尤如悼念儀式中的燭光團團圍住。
燈光全亮時身穿肉色貼身衣的女舞者已在枱上,身體摺疊,緩緩展開。翻倒的椅子。依然在場的噪音和畫面上急促的變化,已令人如坐針氈。男舞者穿上的是一襲黑衣,站在台前方亟快地抖動身軀,手部扭曲,手腳的動能均在上臂之中。思念和欲望,與主宰社會的理性不斷拉鋸,手腳都被怪力牽扯著。他偶爾又藏身椅下或者擋住看不見的陽光,彷彿在抵抗著什麼。嘈音夾雜著古典音樂,直至兩者皆於消逝沈寂。男舞者尤如在呢喃著像動物般或嬰兒般的單音,如泣如訴,手心向內延續抽搐。女舞者徹底甦醒過來,與男舞者一同畸態地扭動著,氣氛緊張而且詭異。他們在尋覓和錯過。
音效像鬼魅悽厲的聲音。幽暗之中,男舞者的身影比夜更黑。打在背景上的它逐漸膨漲。把舞者吞噬的竟是自己的另一面。女舞者張開的雙腿止不住抖動。投影中勅使川原的頭部竟來回地在陰部的位置探出,生命和性原是相通,而驅使舞者躍動的是不假外求的原欲。《迷戀》的靈感來自超寫實主義電影《安德魯之犬》。編舞的勅使川原三郎即在訪問中提到電影中有男人以剃刀劃開人的眼睛,而他希望觀眾也能原原本本地看清事實。[1]投影分明赤祼祼地訴說著:走出母親子宮,呱呱落地的一剎即和完美斷裂,而當中衍生的欲望也永遠無法滿足。[2]我們注定無法返鄉,顛沛流離,像小狗般追趕自己的尾巴,永不止息。
古典音樂優美卻滄涼。兩個舞者依舊被自己的原力牽引,舞步精準得尤如傀儡,永困於迷戀的地獄中。那怕是當中任一人姿態優美的時刻,兩人同台時終究是沒有救贖的木偶,走不出源於自身的網羅。他們的舞蹈往往分崩離析,幻象和實在的界線早已模糊。勅使川原嗅著舔著佐東曾坐過躺過的桌子,嗅著雙手卻又抗拒著。他的情愫已演變成秩序以內難以容忍的偏差。女舞者佐東全身癱軟下來,兩手朝天地站著,彷彿羽化成仙。而男舞者連續多次試圖擁抱她,卻總是躍起跌倒。他癡迷卻又無力回天。
在《安德魯之犬》中,斷肢和女人的車禍竟能引起男人的欲望。男舞者用各種感觀(味感、嗅覺和觸覺)蒐集他心中完美形象的碎片。他和女舞者的旋律總是並不和諧。他和迷戀的對象走得愈來愈遠,而迷戀也和愛也各走極端。迷戀在秩序以外,卻又令人難以按捺。他們倆互相捉住,拋開,站在對方在舞台右側的位置,只因其內心的渴望的其實並非女舞者而是她的碎片,也許是氣味,也許是觸感,然後用追溯和回憶便能築成完美的女人。因此他們需要的不是對方,而是對方的位置。男舞者終於在背後捉住女舞者,此時佐東演繹的女子似是失去知覺,任由男人攙扶並上下其手──只是其興奮並非源於眼前的女人。觀眾只看到勅使川原的頭部,活生生的佐東業已不復存在,由人化物。她彷彿成了男舞者的樂器隨之而舞動,男人撫摸著的她,已和她沒半點關係。此時的他竟像在自慰。相比於愛或迷戀本身,愛的對象此刻已不再重要。男人終於「捏死」了對方──那正是他所期盼的一幕。唯有奪去其性命,才能使對方在他的心中長存,因此她不再有任何可能,正是代表他遐想和賦予意義的無限可能──
然而女舞者也並非任由擺佈。燈光局部打在舞上,她跳起了整場表演最輕盈自如的一段。這時的她也許業已成仙?又一幕,她獨自站在舞台之上,雙手提起卻沒任何動作。和膚色相近的貼身衣服讓觀眾看到她肺部晃動,一呼一吸,都以肉身印證了生命。在男舞者不在場的時刻,我們才看到真正的女舞者。她無關於男舞者的投射或藝術品,而是實實在在地活著。「兇殺」後燈光化作兩度平行線,二人各自在自己的世界無法相遇,也是他們關係的寫照:女舞者其實從未走進男舞者的視線之內。
末尾燈光全滅,兩位舞者在吊燈之間移動。黃澄澄的燈光黑暗中搖曳化作絕美。而兩位舞者躺在地上,嘗試抓緊如此曼妙。只可惜人類能經驗時間,卻難以捕捉當中的某時某刻。終於女舞者再現身舞台中央的燭光之間,但魔音沒再響起。《迷戀》就如《安德魯之犬》般不同場境穿插其間,尤如夢境,更無所謂劇情。演出開首時誰在悼念女舞者?她那時不在人世?抑或那只是倒敘的片段?這些都無關宏旨,因為她在男人眼中只是殘影,而「真實」的她已擺脫牽引的苦厄。燭火之間,或者噪音四起之際,男人尋找的原來不是她,而是他自己而已。看著這墮落的纏綿,腦海中浮現他倆抖動的身軀,你不禁惶惑和抽離,最後竟因為走過曖昧懸疑的恐怖,從心底打了寒噤。
[1]見Nobuko Tanaka. “‘Obsession’ eyes values through the lens of dance.” 載於The Japan Times. http://www.japantimes.co.jp/culture/2010/05/21/events/events-outside-tokyo/obsession-eyes-values-through-the-lens-of-dance/#.V0R6Mfl9600.
[2]「(那個)女人並不存在」(拉康語)。相關理論簡介可見”The Vestal and the Fasces.” 載於UC Press E-Books Collection, 1982-2004. http://publishing.cdlib.org/ucpressebooks/view?docId=ft0q2n99qh&chunk.id=d0e5990&toc.id=d0e3364&brand=ucpress.
#作者為「第二十七屆澳門藝術節」特約藝評人,(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