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屆澳門藝穗節 」駐節觀察報告
第一部分:2015澳門藝穗節
2015 年11月1日,星期日下午四點,天氣晴朗,第十五屆的澳門藝穗節在主要地標大三巴前以「巡遊」開幕。
而我是在開幕前一晚抵達澳門,而且是像模像樣以劇評者的身份,雄心萬丈地想要看盡澳門劇場演出,與當地劇場人交流,描繪出此地表演的特色。
自十六世紀就受葡萄牙統治的澳門,在台灣人蒙昧的亞洲地理觀念中,往往忘了它就位在珠江三角洲的一端,也從沒注意它的面積小巧甚至只有中壢的一半,更不知道它在歷史上被視為中國與西方認識彼此的中介空間,是個緩和潛在衝突的中間地帶。近世的華人記述澳門是西洋人士聚集之地,諸番來華者,以澳門為東道逆旅。而在從西方遠道而來的經商筆記中,則常常描述澳門街景像是歐洲南部小鎮,澳門砲台、大三巴牌坊、南灣等等皆是一再探訪的景色。多少年後,鴉片戰爭,澳門因為香港開埠而逐漸失去東道的位置,澳門逐漸成為經商之餘的休息之處,而這些景色也仍是遊賞重點。縱使至今,我此次觀賞到的藝穗節幾場戶外演出亦是在南灣及大三巴牌坊前。
總之,來澳門並不是件困難的事,卻帶點陌生的氛圍。往昔似乎就是乘著小艇,從廣州或香港而來,因為澳門就是珠江出海口的一個小島再一個小島組成,船運也是島內中間的交通方式。而國際機場是1995年始開始營運,當初最主要的工作是擔任台灣人進出中國大陸的中繼站,或許這也是澳門開始頻繁與台灣交流的開端。在那之前,澳門空中運輸主要是直升機,台灣人要到澳門得經過香港。
澳門藝穗節選擇牌坊前作為一場城市藝術活動的開幕地點,顯然著眼這城市西洋淵源和歷史滄桑。牌坊高高聳立在台階之上,宏偉又殘敗的建築立面,充滿擾攘憂傷。彷彿牌坊是澳門的本命。
然而,澳門又可說是一座年輕的城市。1999年移交給中國政府,剛剛跨過15年的門檻。幾乎第一屆澳門藝穗節也在同時開始籌辦,凸顯青春的顏色,年輕劇場人是如何憑藉著熱情浪漫,面對新世紀的澳門。
是在古老的澳門以及年輕的澳門之間,我搭著夜晚的飛機,抵達機場,出了關,搭上計程車,跨過大橋就進入了那充滿歐洲歷史的小巧之城,進入了澳門本島。
相較於自己土生土長的台灣,處在小巧的澳門竟有一種放鬆與開闊。人行道大多頗為開闊,街面都有圖案式的鋪面,街道曲折,店面多數過了十一點才開始營業。而且很多人騎機車,特別是年輕人。但因為道路比台灣窄長,較不會感到充滿壓力的成群結隊機車群體,反而頗有種自在悠悠的晃蕩。
節目安排也非常闊大,一天最多三種演出,不會陷入盛大藝術節常見的節目迷陣裡。饒是如此,這些節目彷彿一群我行我素的個體,可以興味盎然隨機觀賞,也可以呼朋引伴寫劇本長期排練。
於是,在眾人擔憂澳門因為賭場而變得面目全非、失去往昔小城風情的時刻,我卻因為藝穗節散佈在澳門各處的演出,感受了濕地、南灣湖、噴水池、舊法院,對賭場帶來的種種不堪,成為表演背後隱隱的騷動,誘使著我去追蹤其中秘密與黑洞,也同時矜持地與賭場現象維持一種作為旁觀者的距離。
畢竟已經是換了主政者的新世紀,所謂葡萄牙的悠然殖民史長河,在此穿梭交替。所以,藝穗節將廣東、香港、台灣演出並列一處、或者揉合土生葡人的表演就顯得事出有因。歷史在澳門的聚散如此漂沉與頹唐,以致於失去了原有一以貫之的認同線索。然而縱使澳門的本命看似蕩然無存,實則深不可測。這是藝穗節用心之所在了。
或許是在這一意義上,澳門藝穗節呼應了澳門向來是個折衷的空間。彷彿就是那一堵人人瞻仰的牌坊,歲歲年年,劇場將不斷地巡遊而去。藝穗節對節目安排的枝蔓四散,加倍坐實了在歷史律動前,個人仍擁有某種連結的力量。歷史的此刻是華麗的牆,隱藏著蒼涼的興衰;歷史的此刻也是大興土木的賭場,填海造陸,閃亮引人。這些是澳門的衝突,也是藝穗節最深刻的魅力。
第二部分
1.〈預置︱鋼琴〉 Forget the G
1st November 2015 19:30 南灣湖廣場
陡然起風,南灣湖的夜,毫無預期降至寒涼。台階前三架鋼琴,井然有致地朝向湖面,三位演奏者正無所不用其極地彈奏、敲打、撥弄鋼琴的任何部位,嘗試各種發出聲音的可能性。石階上,坐在演奏者們背後的觀眾,拉緊禦寒衣物,在無調性的現代音樂中,安靜地望著對面高樓燈光、經過的小狗及嬰兒推車、還有一旁也忙著錄像投映的另一位創作者,不斷地注入各種油彩與她發著光的桌面。
可惜了油彩投映,戶外地磚及燈光都削弱了投映效果,難以感受顏色的細緻、形狀的動感、或節奏的轉變。樂曲的編寫頗好,充滿理性卻又蘊含狂亂。演奏的技巧亦佳,琴蓋的數次落下,韻律砰然。因此,表演技巧已成熟的此團體,或許最需要的是一位表演技術總監,才能準確無誤地將上述概念傳達,並在最後讓鋼琴安全地燃起,燒盡。
2.〈能吃的身體秘密〉 她說創作單位
1st November 2015 21:30 MO+工作室
啃紅蘋果、咬紅番茄、切綠奇異果,就是一杯自己調製的果汁。打蛋、攪拌麵粉、放進烤箱,就能捧出一盒巧克力蛋糕。倒入糖漿,丟幾塊薑,就可以煮一鍋豬腳。
這是香甜可口的跨性別身體絮語。見不到生肉,更不可能有屠宰。刀子清爽起落,只為削兩片蘋果皮。不求刀工俐落,也不求作工繁複。端到面前的食物當然也不見任何特殊擺盤或裝飾。自自然然。若覺得情人進餐時應該是會緊張兮兮地正式穿著,那麼只能怪自己面對感情太老派。
但這絕非那種速食感情。舞台角色之間的談笑、獨語、吮指、分食,不經意營造出某種自在。如此面對食物的態度,不是緊湊的都會速食,不是豪邁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是虔誠敬謹的儀式進食,更不是爸爸媽媽兒子女兒的家庭晚餐。整個表演看起來,彷彿是有機食材店所開設的烹飪體驗課。或許這就是二十一世紀跨性別故事的特質。
3.〈悲喜森林〉 點象藝術協會
2nd November 2015 11:00 龍環葡韻住宅博物館
常常,在草地上,看著表演者一邊穿梭奔跑,一邊描述大自然美麗過往、陳訴人類貪婪開發,此時被燦爛陽光溫暖籠罩的我,卻只想甘心依賴大自然的暖融融,臥於柔軟草地而眠。而這樣的想法一旦浮現,眼前的表演者們就顯得正義凜然而毫無用處。
說起來這一切都怪自己的狹隘見識。工作人員應該是擔心在空曠的戶外,演員無法清楚傳達台詞,於是所有觀眾不分男女老少,皆戴著耳機聽預錄好的對話。粵語聽力只有五歲程度的我,平時還可靠演員的肢體推測劇情推展,沒想到聲音表演一旦分離,我對劇情更加懵懵懂懂。最能立即掌握奧義的部分就是:一旁的導覽員舉起手、遙指下一個演出點的方向(所以總是我迅速提醒身旁的澳門朋友要離開去別處了!)。但這也證明了耳機內的對話只是劇本台詞,跟周遭環境變化毫無關係。
澳門的珍貴濕地,跟周圍的香港台灣比起來,的確是小而薄弱。遇到土地利益的欲求,自然生態更是容易被放棄。因此看到這些為了激起環境保護意識而奔忙的表演作品,常常會賦予更多的期待。大家堅信自己的使命,為了理想而純潔地努力著,他們所憑恃的是某種世上難尋的夢想強大力量。
因此,面對著陽光下,表演者被汗濡濕的髮絲貼在臉上,小演員不知走位動線的稚拙呆望,我仍專心傾聽。停在草尖上的蜻蜓,小蟲子們你來我往,看似寂靜的草叢其實仍是一座熱鬧的森林。那怕環境不能逆轉,先付出努力再說吧。
4.〈大象無形〉
2nd November 2015 16:00 大三巴牌坊
直到提筆為文時才頓悟:這劇名是指涉《老子道德經》中的「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最美的形象就是不著形跡。
藝穗節最棒之處,就是可以意料之外地碰見各式各樣參與者。以為會看到大象卻看到人體彩繪,以為玩雜耍卻是在討論《人間世》。更加迷人的是,毫無遮蔽的戶外廣場,讓表演者無所遁形,與觀眾相處在同一空間。我們一同看到緊張男生,上場前摸了摸地面祈求。誠摯的小動作,就這樣不著形跡贏得觀眾的心。
5.〈鳥影翩翩〉 磨刀匠偶戲團(Compagnie Les Rémouleurs)(France)
2nd November 2015 21:00 大三巴牌坊
沒料到鳥影帶來的是翩翩詩意。
一開始,沒有什麼人注意到數顆巨大的白色汽球停留在廣場上。隨著音樂輕輕響起,氣球也慢慢漂浮,優雅從容,扶搖直上,一路飛上了大三巴牌坊。
像是放風箏,四個人合作拉繩,兩個人從旁投射燈光影像,白氣球化成一隻純白巨鳥。細細的繩子緩緩放長,彷彿乘風展翅翱翔,再緩緩縮短,巨鳥降落。展翅旋轉之際,每個人的影子也被吹成了白色,將黑夜襯得更黑。
澳門今夜的夜色很軟,白茫茫像羽毛。風一起,翩翩然。
6.〈跳到死下又死下〉Nir de Volff / TOTAL BRUTAL(Berlin)、四維空間
3rd November 2015 20:00 南灣舊法院
到目前為止,好像還沒看到讓我一直摸鼻子以防止哈欠連連的演出。〈跳到死下又死下〉也不是,但可列入讓我一直揉眼睛不停冒出問號的程度。
這是某舞蹈社團的結業呈現嗎?為什麼舞者的身體不會放鬆?運轉自如的身體不是一位優秀舞者最基本的要求嗎?否則可以試著強調劇場表演?此團的角色詮釋能力比編舞或肢體能力優秀不是嗎?為什麼可以一整首音樂,只是持續拿著氣球抖動?這是一支即興舞蹈演出嗎?背景歌詞說Death in the Air就是已經跳到死下嗎?或者死神出現就是?
如此攸關生死的議題,難以舉重若輕。尤其劇場本身艱難,跨國演出更不容易。藝術家的掙扎求生,渴望更豐富美好的際遇,人死也要留名。怎麼樣才能讓死亡把藝術聲名推得更高?誰能看透死亡的意義?之於青春,生命綿綿無期。對藝術的熱情,時而縹緲、時而遮掩,誰能將這些熱情引向更棒的藝術創作?
進入後半段,表演者像似終於暖身完畢,偶有較為熟練的舞蹈出現。但反而顯得整支舞參差,多焦,形式混雜,而表演者無力應付如此多元形式的舞蹈,編舞者卻又任由一切蔓生。雖然,從來也不期待在藝穗節會看到什麼成熟、炫技、名角的演出,而且一直覺得藝穗節的可愛值得之處,就是提供了初初冒出頭或是不同領域創作者新作交流的平台。所以若碰到漫不經心的作品,尤其還得付門票錢,就會不斷揉眼睛,希望只是眼睛一時糊了,揉揉或許亮些,便能發現那些隱藏在其中的熱情。但很難發現。
7.〈尋找過程〉二高表演
5th November 2015 17:00 議事亭前地
任整座城市傾倒、任整片大海淹沒世界,這支舞依然會悄悄然開始,安靜堅持地走動、跳躍、停頓。
戶外演出,為了吸引路人眼光,常常會使用強烈的音樂、或者奪人的技巧、或者壯大的聲勢,總而言之就是要一舞劍氣動四方。但〈尋找過程〉的四位舞者雖然衣著青春鮮豔,卻是安靜什麼也不勉強,安安靜靜把日常生活常見的水桶(或垃圾桶)一一排出,悄悄地闢出自己的時空,即使一旁在議事亭前抗議的聲量如震天響。
於是如織的遊客也不知不覺地在舞蹈時空周圍站定觀賞,隨著天色漸暗,舞蹈也靜靜結束,水桶再一一收回廊下。天色凝,遊客亦散如煙。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