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空間痕跡、聆聽空間雜音──海外挑戰一行觀臺北美術雙年展陳界仁展覽有感
感謝澳門劇場文化學會邀請,有幸能觀賞臺北美術雙年展,成為海外挑戰一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部分。當中以臺北美術雙年展中展出的陳界仁《殘響世界》、《風入松》及《不潔者、非法者、非公民與被在地流放者們折射出的異聲》(下稱《不潔者》)等系列錄影及展覽尤其令人印象深刻。以樂生療養院(下稱樂生)及長達十年的樂生保留運動為題材,陳界仁透過錄影,透過各種視點、拍攝觀看《殘響世界》的紀錄影片,及展覽後續演講的形象,打開樂生療養院的現今「定局」。
感受不能重返的「樂生」
樂生的空間本身承載著抵抗的歷程。一個為抵抗病患而建的地方,久而久之變成這些病患的容身之所。諷刺的是,這樣的容身之所卻要因為下一波的都巿發展被剖開、重整,粗野的程度就像展覽入口圖畫的那一大片血紅,逼使因汙名化而難以再融入社會的「居民」奮起抵抗,守護曾經是隔離場所的家園。
無論如何閱讀簡介,透過展場的簡介重返舊地已不可能。我看到的,僅是一個在美術館再現的觀點而已。越過血紅後,映入眼簾的是《殘響世界》四個並置、同時循環播放的錄影。透過相互交錯混雜的敍述及聲音,樂生的空間成為一種難以消化的感受。觀看著一個敍述時,另一個敍述悄然滲入,令人難以專注。有明顯結構卻散落影院各處的影像及字句,映照著社會事件的雜散性:視乎時間點及參與程度,參與者的觀點各自成立,影響著他人對特定空間及事件的認知,丈量事件的正常性的落點也相異其趣。
帶著虛浮的事件認知感,我走入《風入松》的展區。《風入松》是陳界仁將在樂生原址繞場播放《殘響世界》的現場紀錄改拍成後紀錄片。投影機就置於展區中骯髒的小貨車車頂上,召喚觀眾「在地觀看」的感受。作為觀眾,看著影片中的觀眾,一種被凝望的怪異感油然而生。儘管這些影片中的觀眾凝望對象並不是我,但如果我真的有機會與他們對望,在他們眼中,沒有對樂生的在地歷史認知,站在安全距離觀望他們的人,例如我、陳界仁,或推動都市規劃政策的當權者,又是何種異域生物?
穿過《風入松》展區,來到一片光亮的玻璃房間,門外有一份不能帶走的簡介。那是關於《不潔者》的敍述。《不潔者》是陳界仁探討殖民現代性、公民運動及「新樂生療養院」的演講表演,展區沒有聲音,只有代表療養院的點滴裝置及包裏著裝置的玻璃盒子。看似有秩序及消毒過的房間中,沒有在場的參與者的敍述,也沒有凝視事件敍述的觀眾。最後,被再現的樂生空間瞄準的,是我這個偶然走入事件的觀眾。進入玻璃房間的我,是否如陳界仁的敍述,身陷觸不可及的「新樂生療養院」而無法自拔?樂生因政府管制而生,卻因社會發展而逐漸消亡,它的生滅歷程又能夠給我這個生於全球資本急劇加速的年代甚麼啓示或警醒?怔怔地站在點滴裝置前的我,終究還是不能交出明確的回應。這種回歸觀眾自身的反思可能還需要突破長久的內化感官,才能成為改變的基點。
凝望、聆聽樂生
在展館身處空間呈現過後,心中泛起了一份看一眼樂生原址的衝動,就跑到約十七公里外的樂生療養院原址。在迴龍/樂生地鐵站的不遠處,有一個被施工護欄包圍的巨大坑洞。坑洞中躺著新地鐵站的施工痕跡,彷佛樂生運動從未發生。當日已近黃昏,未見大量施工工作。沿著工地旁邊的路牌、人行路及斜路而上,就能找到樂生療養院的大樓,簇新的外表尚未鋪上歲月的印跡。路上的閉路電視及類似原居民住址外的禁止進入告示警醒著外來者。有趣的是,在重重警告下,外來者卻沒有甚麼人,至少當日就只有我而已。其他經過該小路的人都是從療養院大樓處駕摩托車往下走,估計是病患的親屬或樂生員工。小路的盡頭是療養院大樓,大樓就在工地旁邊,相隔不到五米。療養院大堂就像一般民宿的接待處,唯一不同的是,它沒有人的氣息。大堂中只有寥寥數人,從外表判斷包括員工、家屬及病患。肅殺的氣氛像是告知外人切勿內進,也像是預示著這個空間的醫療用途。
寧靜的新樂生大樓及圍欄內的地鐵施工區域恍如一個空間變異過程的定格:工地尚未完成侵佔,大樓尚未被完全抹除。僅就當日的觀察,這個變異中的空間現狀已沒有當地人民嘗試改變或異議的舉措,意味著它已成為生活空間的常態。縱使如此,我在這個變異空間的夾縫路段之中,始終感受到一種不協調及肅殺感,縈繞不去,常在心頭。如果空間能空納身處當中的意志,這大概是其中一次最明顯的體驗。
小結:開天闢地
透過文字、錄影、展覽及裝置的再現,到實地視察的體感,樂生及相關社會運動成為空間隨時間變異的實證及透過藝術重新呈現在變異之中的人事物。回望澳門這個沿海小城,因賭業而經濟富足,龐大的資本流動使空間變異尤其迅猛。「萬丈高樓平地起」在賭業飛騰的澳門成為新常態。一棟棟摹擬西方景物的醜陋建物挾經濟發展之利迅速佔據小城各處,還得到「金光大道」的惡俗之名;在賭城建設以外,路環經濟房屋區域、鄰近民居的傳染病中心、填海規模史無前例的新城,和幾近需推倒重來的愛都舊址及新中央圖書館,都無一不需開山劈石,大刀闊斧地改變空間現況,爭議也愈見強烈;政府高官堅決發展「國際休閒中心」這個毫不休閒的意向及民間要求更多程序公義和討論的聲音漸趨兩極。身處其中的人民,在發展意志的主旋律中,被「代表」為社團代表高呼的支持聲音,成為政府施政的一大「正面」佐證。
這些沉默的大多數會是「新樂生療養院」的重症病患嗎?還是,澳門人都無可救藥地陷入「空間無感」之中?抑或,我們都只希望以過客的身份,經過,然後忽略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