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記得的「本土」: 觀記錄劇場《彼時此岸》及《十六種回憶.澳門》集體回憶劇場有感
近日,社運人士周庭希於「端傳媒」撰文簡述澳門與香港的比較[1]。雖然個人未能認同他所有對澳門的觀察,但他對「澳門人」的形塑倒是不過不失,當中對「一二.三事件」的敘述,更是本地主流媒體中少見的(關於「一二.三事件」詳情可見[2]另文)。個人認知中,對澳門人較深刻的描述當為去年被稱為的「光輝五月」,引發萬人上街的反離補運動[3]。當中的行政荒誕難以細數,真正激發了社會各階層的人同時發聲。近兩年,也是賭收全面下跌的時期,經歷了自二零一四年起連續二十六個月的跌勢,直至近日才開始止跌[4]。
花了一點時間先把一些資料羅列在前,是為了要對比起實質存在的歷史資訊,劇場演出有沒有、或如何展開回應。本年年末,有兩個強調本土故事的劇場演出上演,一個是由「零距離合作社」主辦,文化局資助,強調「澳門人未遺忘的故事」的記錄劇場《彼時此岸》,另一個則由「澳門無彊界青年協會」主辦,屬「澳門基金會市民專場」演出,文化局提供場地協助,強調「集體回憶和小城情懷未變」的《十六種回憶.澳門》集體回憶劇場。這兩個演出無論是宣傳方向及呈現方式均強調「澳門」,與本年其他所有劇場演出中的重點均有差異。較為接近本土故事,且本人曾觀演的本土演出僅有年初「詩篇舞集」的《明心反照》,但當中的中葡關係僅停留於舞者互動及動作象徵的層面,符合中葡澳友好關係的主旋律,也未見強烈的生活政治,故在此不納入討論範圍(詳見[5]藝評人維特對該演出的評價)。
《彼時此岸》:無根的本土記憶
強調「澳門人未遺忘的故事」的《彼時此岸》由關於澳門人難以辨認的身份認同開始,以一個土生土長及一個在外求學返澳的澳門居民的經歷作主軸,四位青年演員在經過「碎片化」處理的劇本路線中,交錯講述他們作為澳門人、在台灣就學、持有香港身份證及泰國血統等的經歷,後段再運用百萬富翁的電視問答及講述鏡濠(即澳門的別稱)樂園一直延伸到整個演出一再強調的「身份先於認同」的重點。
首先,青年演員們的演出是相當可喜的。就個人觀演經驗而言,除莫群莊外的其他三位演員(廖小麗、陳君榮及鄧婉欣)都應可算為真正的青年演員,其中後兩位甚至是第一次在正式的劇場演出中看到。他們需要在相對難以處理的「碎片化」劇本(即不依循兩位主線角色的故事順次演出,而將他們的經歷化作演出中不一樣的片段。更多資訊可見[6]的連結,在此不贅)中不斷轉換截然不同的角色,故仍可稱為不過不失,令人期待他們之後的表現。
有趣的是,這些由藝團透過「藝術在社區」計劃[7]中透過在各種觸及市民的小日常,都沒有甚麼曉以大義的意圖,反倒映出一種平凡無垠的質感。澳門居民面對內地旅客質疑澳門食物「難食」時希望捍衛的心情;中學生的母親是父親在沒有感情基礎的情況下,從內地娶回澳門的情形與他暗戀女同學的情愫的微妙對比;赴台就學回澳,感嘆澳台對公義態度大不同的感嘆;到對自己屬於「甚麼人」的探索,都建基於八九十年代的青年對澳門似是無感,卻又又愛又恨的複雜情感:生於斯長於斯,卻直到今日也未能清楚說出「澳門」及「澳門人」的成分及相貌,只有在作為強調「與中國不同」的時候,才能明確使用。一段段小故事,即使未能將希望討論的澳門人身份的問題意識帶出,作為回味一下往昔生活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十六種回憶.澳門》:毫不忸怩地呈現已經修訂的「不變」記憶
相比起《彼時此岸》立足於近年回憶的小故事,《十六種回憶.澳門》則光速走上大歷史的道路,直接從演出第一秒就將觀眾帶到百年後,建於火星上的「澳門回憶館」中,透過「艾瘋九十九」加持的機器人們為觀眾呈獻「小城巨變,情懷不變」的演出。
在「澳門回憶館」中,觀眾眼前的是一幕幕演出者聲稱的「集體回憶」,即主創人員認為的「小小城」、「人情味」、「小漁村」及「神功戲」(第二到第五場的名稱)。整體演出的呈現零碎,僅將一段段毫無關連的段落硬湊成段,戲劇演出及唱歌段落順次穿插。再者,無論是演出或歌曲中均一再以情感作工具,將建築破壞、派錢等等近年澳門的變化一再冠上污名,被挪用為懷舊的正當理由[8]。最嚴重的是,這個回憶館中選用的歷史,簡直就是主要報章雜誌中最常提及的主旋律回憶,而不是史料已有記載的事情。這個問題完全在演出末段的投影中完美地呈現出來。在本文開始羅列的資料已有提及的「一二.三事件」及「光輝五月」這些值得載入史冊的本土歷史事件,在投影中梳理的近代澳門歷史中卻完全缺席。
所以,這個「集體回憶」,究竟是哪一個集體,又是哪一種回憶?無論有意或無意,都突顯演出僅從單一、簡化及以偏概全的觀點出發,面對複雜的本土歷史。諷刺的是,主創人員卻一直強調「小城劇變,情懷未變,回憶不變」。問題正是,集合六七八九十年代的主創及演出班底,已集體透過自我審查及將過去過度浪漫地聯想,為當下的觀眾上了最震撼的一課:劇場演出可以以簡單直接的方式,呈現已經年修改的歷史敍事,並裝成恆久不變的真實,影響著下一波的觀眾。這種呈現意味著,在政權及藝術家長久的磨合之中,直接的自我審查機制已融入藝術家的創作邏輯之中,藝術家已能完美地配合政權需要呈現後者想要的圖景,政權有沒有審查機制也就無足緊要。只能說,如果沒有說好本土歷史的責任感及面對歷史的勇氣,只有挪用歷史片段以聊作懷舊的心情的話,就請不要有意無意身陷政權同謀的陰影之中。
結語:時代變遷,回憶汰換,莫失莫忘
George Orwell講述極權監控社會的經典小說《一九八四》的世界中,有著一個改寫歷史、報紙及文學的真理部。它的白色水泥牆面上寫著「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
知識,也許不能改變社會,但能清晰地指出個人的有限及為自己,為他人作正面反饋的必要性。如果我們知道Foucault對言語(Discourse)的闡述,我們會知道社會的每一部分,都能對特定主題產生解述的功用,而避免無的放矢;如果我們知道Edward Said就西方對東方的刻板描述作出解說,或者就能理解刻板印象是可以化成各種狀態影響他人,甚至使他人成為殺戮的對象;如果我們曾讀過Benedict Anderson對「想像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及Partha Chatterjee對民族主義(Nationalism)的論述,也許就能知道國家及集體從來不是固定不移,甚至是產生出來的概念及時常被挪用;如果我們有讀過Prasenjit Duara對線性歷史(Linear history)的批判及對近代中國國家結構的探索,大概我們就不會對中國國家歷史及一黨專政的政治現實深信不疑,致使我們對自己的認識也隨之消散;如果錢理群老師及一眾學者對毛澤東及近代中國的研究能夠讓更多本地人知悉,也許我們對中國的歷史進程,及澳門身在其中的角色有更多的理解,也不會有這麼多歷史感淡薄的人們;如果有更多人讀過陳冠中的《盛世:中國》,大概就會明白集體記憶只消不足一代人,就能透過國家權力的影響及口耳相傳的滲透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以上,就只是本人近兩年學習的基礎課程讀本其中一部分。我不能夠完全記得這些讀本的內容,也不能夠說以上學者的觀點就是正確的。然而,正是因為這些讀本,我才會明白時代的變遷總是伴隨著知識體系的變化、權力中心的移轉,及無知力量的崛起。所以,知識不應專屬所謂的知識分子,而應該透過各種中介,將各種信息身體力行地傳遞到社會不同角落。遺憾的是,直到二零一六年的今時今日,觀眾依然能夠看到大模斯樣地「愛國愛澳」、「堅定不移」,「情懷依舊」的演出。教育制度的破落,直接的負面效果已顯現在社會各處,只是這次輪到表演藝術而已。
在澳門被移交中國的第二日寫下此文,目的是希望自己在大國權力影子下的小城中,謹記「莫失莫忘」。當劇場回應的「本土」已經和已知的現實出現巨大的差距時,自己也不能忘記一些小日常,也不能忘記自身的記憶可能早被修改。《彼時此刻》的無根本土故事,及《十六種回憶.澳門》赤裸地被修正的歷史告訴觀者,時代變遷或者無法抗拒,求真求知的心境卻是一點也不能移。
節目 《彼時此岸》
劇團 零距離合作社
時間 2016/11/06/ 08:00
地點 展演空間
節目 市民專場《十六種回憶.澳門》
劇團 澳門無疆界青年協會
時間 2016/12/17/ 08:00
地點 舊法院大樓黑盒劇場
[1] 「周庭希:香港人熟悉卻又陌生的澳門」,端傳媒,詳見連結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61221-opinion-jasonchao-macau/#comment-section
[2] 「程翔:『一二.三事件』,港澳殊途命運的起點」,端傳媒,詳見連結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61203-opinion-chingcheong-123/
[3] 「澳門反離補運動」,維基百科,詳見https://zh.wikipedia.org/zh-mo/%E6%BE%B3%E9%96%80%E5%8F%8D%E9%9B%A2%E4%BF%9D%E9%81%8B%E5%8B%95
[4] 「賭收連跌26個月後回升-崔世安:明年經濟可望達到」,論盡媒體,詳見http://aamacau.com/2016/11/15/%E8%B3%AD%E6%94%B6%E9%80%A3%E8%B7%8C26%E5%80%8B%E6%9C%88%E5%BE%8C%E5%9B%9E%E5%8D%87-%E5%B4%94%E4%B8%96%E5%AE%89%EF%BC%9A%E6%98%8E%E5%B9%B4%E7%B6%93%E6%BF%9F%E5%8F%AF%E6%9C%9B%E9%81%94%E5%88%B0/
[5] 「以鏡自照見形容──談《明心反照》中之「鏡像」」,評地,詳見連結 https://reviews.macautheatre.org.mo/dancing/2016/03/1199/
[6]詳見原載於「論盡媒體」,後轉載於「評地」之拙文「及時劇評:小城實驗劇團『新文本劇場《日落是我對你的感覺》」(AMSTERDAM ÉTUDES):進退失據的『新文本』劇場」中對「新文本」劇場的引用及梳理。當中大部分演出劇本碎片化的程度已成為此類劇場的一大特點,甚至比《彼時此岸》有過之而無不及。詳見評地網頁https://reviews.macautheatre.org.mo/theater/2016/07/1559/
[7]又稱「社區藝術資助計劃」,詳見文化局網頁http://www.icm.gov.mo/ah/financialSupport-comArt
[8]在這裏必須說明,本人不是完全支持政經發展,但政經發展的確為很多人提供了以前所謂「小漁村」澳門沒法提供的機遇及視野。當然,荒誕的事情一再發生,工程無日無之地延誤、無謂的活動一辦再辦而主辦單位毫無歉意,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只是,在一個強調集體回憶的演出中,一再無視發展的機遇,而全力將發展惡魔化,以強化回憶的美好,與無知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