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礙的舞蹈?無障礙的劇場?《Disabled Theater》
傑宏.貝爾:「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會被強烈感動。我在看他們表演時哭了。我無法向自己解釋這情緒,所以我需要和他們一起工作,好去了解當時我那完全無法預期的反應。」[1]
Jérôme Bel: “I wanted to know why I had been so deeply moved, I was crying watching them perform. I couldn’t explain this emotion to myself, so I needed to work with them to try to understand this totally unexpected reaction.”
傑宏.貝爾:「在藝術裡,感覺是無用的。我認為藝術應試著理解情感是什麼,但情感不是藝術的目標。」
Jérôme Bel: “Feeling is useless in art. I think art should try to understand what emotion is, but emotion is not the goal of art.”[2]
看《Disabled Theater》時,我哭了兩次。兩次哭泣都發生在台上進行舞蹈時。
這是我在澳門藝術節觀賞的第一個節目。由於演出帶來的衝擊和困惑不小,作為一個駐節評論人,這麼說可能不專業,但《Disabled Theater》讓我後頭觀賞的幾支舞作顯得有些索然無味。
這個由名聲顯赫的明星編舞家為一群身心障礙表演者編製的作品,在2012年首演後即成為話題性作品,全球巡演邀約不斷,所到之處也總能引起廣泛討論,即使未親臨演出,你也大可從各篇評論拼湊出作品樣貌:
演出全長約五十分鐘,由十一位瑞士霍拉舞蹈團的身心障礙表演者共同表演。台上除了這十一位表演者使用、圍成半弧形的摺疊椅和水瓶,右下舞台的長桌後坐著一位技術執行和一位翻譯。上舞台有一架字幕機。一開始,翻譯以英文宣布:由於編舞家說法文,表演者說瑞士德語,因此他擔任翻譯,演出中也全程在場,描述編舞家對表演者所下的指令和要求,並將表演者以瑞士德語說出的台詞譯為英文。
傑宏.貝爾循序對表演者做的要求構成了整個作品。首先他要求表演者逐一登台、靜默站在觀眾面前一分鐘。其次,表演者逐一登台,介紹自己姓名、年齡、職業。接著,所有表演者坐在台上,逐一到麥克風前介紹自己的障礙或疾患。傑宏.貝爾要求表演者逐一呈現自己選樂、編創的三分鐘舞蹈。其中四位表演者未呈現。傑宏.貝爾要求表演者陳述對剛才舞蹈表演的感想。未呈現的表演者表達自己也想表演的意願,傑宏.貝爾同意。在剩下的表演者逐一呈現自己的舞蹈後,《Disabled Theater》結束。
透過文字應可察覺《Disabled Theater》擁有截然分明、簡單明瞭的結構。若是略熟悉傑宏.貝爾的創作脈絡,亦可掌握到《Disabled Theater》和他過去的véronique doisneau (2004)、pichet klunchun and myself (2005)、cédric andrieux(2009)可謂同一系列的創作。在這系列作品中,表演者不再是傳統舞蹈作品裡以身體為主要表述工具的舞者,經由傑宏.貝爾在場、不在場的提問,他們娓娓道來自己是誰、來自何處、受過怎樣的舞蹈訓練、擔任過哪些舞者工作⋯⋯藉由這些表演者,傑宏.貝爾將過去少為一般大眾認知的舞蹈工作、身體訓練,乃至舞者和編舞家及舞團之間的權力關係,這些構成舞蹈作品與舞蹈文化的結構性元素袒露在劇場舞台上。
然而有著相仿結構的《Disabled Theater》卻又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在那些表演者同名作品中,觀眾可以察覺、理解作為編舞家的傑宏.貝爾繞過身體語言,取徑外圍層層攻入核心提問:「何謂舞蹈?」的企圖;然而《Disabled Theater》有的,卻是一群具爭議性的、極易奪去焦點的表演者,一群唐氏症、自閉症、發展遲緩的身心障礙人士。在他們跳舞之前,就有一堆夠我(們)受的橋段了——
坐在暗處的我,必須逐一凝視每一位身心障礙者,亦即,我同時也必須承受他們的觀看或不觀看。在每一個一分鐘內,我必須一面承擔身為觀眾「看」的義務,一面咀嚼此時此地的看是多特殊的體驗,既然平素我被教育著不可直視他人的苦難,特別是,這苦難來自對方可見的疾患時。
然而我好似要迅速構建起的「同情,但不可明顯同情以免失禮」認知,卻又在每一位表演者的自我介紹中迷茫失措。當這群從二十二歲到四十五歲的身心障礙人士都稱自己的職業是「演員」時,我禁不住好奇:他們真的都以表演為業?那麼,如何衡量一位身心障礙表演者的專業性?如果說,表演者的專業能力之一,在於控制自己在台上的表現,那麼身心障礙表演者自我控制的界線在哪裡?
當表演者的自我陳述來到「描述自己的障礙(疾患)」時,我的迷茫失措進一步潰堤為尷尬不安。幾位表演者具體說出他們疾患的醫學名稱。一個表演者說,他在四歲時被發現,比起其他孩子,他說話就是很慢(simply slow)。一個表演者只簡單地說:我不知道(I don’t know)。一個說,他無聊時會把雙手放在嘴裡咬嚼,說罷,「我可以做給你們看」,他把雙手塞進嘴巴。我注意到在表演後半段,當他坐在座位上時,偶爾也會這麼做。這是表演精準的「再現」嗎?這是專業的自我控制嗎?他對於自己的表演會引起觀眾何種感知是有所察覺和預期的嗎?
當十一個身心障礙表演者圍成弧形在台上坐著,由於我們所在的舊法院劇場是個席次約百人的黑盒子空間,霎時,台上的他們與台下的我們相對而坐,近距離讓他們與我們成為劇場裡的雙面鏡。這或許是意料之外的效果,比如說,我就無法想像《Disabled Theater》若受邀到台北演出,出於票房收入考量而被安排在千人以上席次的劇場時,觀眾能明確感受到這雙面鏡的存在。
但雙面鏡是什麼?當表演者逐一到觀眾面前跳舞,舞台上的訊息頓時變得龐雜繁複:身為觀眾,我可以關注每位表演者選擇的音樂和他們的舞蹈風格、身體語彙;亦無法不注意到,當有人在表演時,坐在後頭的其他人們是多麼無拘束地觀看或不看——有人邊看起勁地跟著音樂和表演者舞動身體,甚至組成群舞小隊,有人面無表情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有人轉過頭跟隔鄰以肢體相互調情⋯⋯我試著將劇場當下接收到的過載訊息以文字梳理有序,在那當下片刻,我一面動容於「天啊,比起他們的真實反應,我這種被規訓的身體、被規訓的觀眾真是太拘束、太僵硬、太不自由」,一面比稍早更尷尬不安地注意身心障礙男女之間因調情產生的性張力,在舞台上製造了(對我來說)雙重的踰越:在主要情節之外的性場景,而且,來自身心障礙的兩男一女。
我還有一點餘力回到舞蹈,驚奇地發現(當然你可以辨識出這驚奇,與上頭所有的驚奇、尷尬、不安等情緒,主要出於我對身心障礙者的無知)他們對音樂和舞蹈風格的取向非常多元。最多是充滿動感的流行音樂,包括搖滾、電音、麥可.傑克森,也有近乎冥想的NEW AGE音樂。選擇流行樂的,多半會仿效或穿插街舞的舞蹈動作,也有表演者和絲巾、椅子共舞;而非常奇異地,許多表演者的舞蹈中有大量、多次的旋轉。有些人甚至轉到自己都昏頭跌撞在地,這時其他人會用手擋住或扶起他們。
我的第一次哭泣,大約在某位表演者跳起動感的舞步,而坐在他後面的觀眾——其他幾個表演者隨之擺動肢體時。當他從仿效街舞的身體進行到後半段的多次暈眩旋轉時,我的情緒霎時洶湧而出。觸發這股情緒的思緒之一是:他們比我更在劇場裡頭,更沉浸在「跳舞」中。儘管他們跳得如此拙劣,既不可能達到專業街舞表演者的精準動作、高明技巧和強大魅力,連旋轉也不知轉到伊於胡底。
在那一刻我明確知道,傑宏.貝爾呈現的是一個「舞蹈作品」。但這作品難道只在提出:任何人,無論健全與否,只要能沉浸在跳舞當下的動能和身心感受,他就在進行舞蹈,或說觸碰到舞蹈的本質?
編舞家丟出的議題不只如此。如果我沒記錯(很遺憾,關於表演者個人資料乃至演出中使用的音樂,節目手冊都付之闕如),所有表演者選用的音樂既沒古典音樂,也沒有當代音樂,更遑論「聲響作品」。他們用的都是一般大眾耳熟能詳的旋律,或即使不知道曲名,我們也能迅速掌握曲風。熟悉的曲風往往有相應的舞蹈語彙,一如前面提到的,搖滾和電音有街舞(還能細分為breaking、locking、grounding等)或流行舞蹈,而我們反覆看見的,就是身心障礙表演者們一面模擬這些音樂相應的身體樣式,一面以旋轉或其他自創的身體語彙完成自己的舞蹈。
至此,舞蹈似乎是無障礙的。但編舞家不肯輕易放過雙面鏡這頭好整以暇觀賞舞蹈的觀眾。當表演者們被要求表達感受,說「我不知道」的依然不知道,認為自己的表演特別、享受表演的也不只一位。一個表演者提到,他家人看完後「哭了,但他仍然喜歡這表演」,另一個的家人則覺得,「我們像怪胎秀,把手塞到鼻孔,再放到嘴裡」。沒有表演者挑釁台下的觀眾,但必然有部分感到自己被賞了一巴掌。
在我觀看的場次,有位女士在觀賞舞蹈片段時,經常熱烈地跟著打拍子。當時我忍不住想:若台上是一群身心健全的表演者,她依然會這麼起勁地鼓掌嗎?那熱烈的投入裡頭,有多少是出於同情?至於一旁進行內心審查的我,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濫用同情,卻無法在台上表演者明顯地要掌聲時,拒絕拍手為他們叫好。這樣的我是不是也臣服了某種被精心設計的、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權力遊戲?
《Disabled Theater》的可怕之處在此。它拒絕承認劇場╱表演只存在於亮處,觀眾席的一切發生與舞台上的一切發生聲氣相通,當表演者陳述其他觀眾的所思所想,台下的我們無法迴避:那我呢?我又如何感受?如何思考這一切?我也把他們怪胎看了嗎?如果是,是什麼讓我安坐於台下,視他們為怪胎?是他們的身心障礙,或是他們在舞台上毫不隱藏地不精準、不顧忌、失控、那樣坦率地展現「障礙」?
傑宏.貝爾說,他不怕有人批評此表演被當成怪胎秀。但他袒露在我們面前的「怪」是什麼?被他視為「殘障的╱被損壞的」(Disabled)又是什麼?
當剩下四個表演也獲准登場表演時,世故的觀眾早就發現:所有的不精準、不顧忌、失控⋯⋯都來自這群表演者發揮專業能力的「再現」。這個作品結構之所以能如此縝密,來自編舞家與觀眾有心和無意的共謀。台上表演者們的表演慾是不能不被滿足的,否則他們就太可憐了。但當他們跳起舞,特別是被傑宏.貝爾安排在最後、年紀最大的那位表演者,當他跟著爵士曲風的旋律,模擬歌舞片中經常出現的男主角側身躍起、在半空碰撞雙腳的輕盈舞步時,我倒抽一口氣,眼淚奪眶幾乎不能自己。事後回想,我的身體比我早一步確認了傑宏.貝爾設置的謎題,我的身體反應著她自己找著的謎底。
他是抵達不了那裡的。那一再重複的跳躍、一再重複的嘗試,試著逼近自己曾看過、想像過的輕盈。但坐在台下的我又何嘗能證明「他沒抵達那裡」呢?也許他早就抵達,早就在那裡。舞蹈能帶跳舞的人去到的地方,旁人不能知道。但傑宏.貝爾絕對明白爵士歌舞在歌舞片那一整套象徵系統中意味著哪些東西。他用這個結尾,殘酷地道出一種現實:舞蹈,在劇場裡的舞蹈,不是引你輕盈抵達彼端的翅膀。置身於「Disabled Theater」的我們輕不起來,一如最後的舞者,怎樣都無法掙脫地心引力,自在地飛躍。
這個不地道的模擬結尾,也揭櫫了《Disabled Theater》作為一個怪胎秀的「怪」藏匿於何處——當他們越是努力模擬著某種理想的、被「正常」表演者定義出的舞步和身體,我們越是一再確認他們和「正常」的差距。若說從前的怪胎秀,在暴露明顯可見的異常,《Disabled Theater》的怪則存在於:當台上被標記為異常的人流露出(近似)正常的面向時,台下為此喝采;而台上的人展現異常時,台下的人一邊為種種內在感受和思緒所惑,一邊竭力規訓自我做出合宜的反應(或不反應)。在這個劇場裡,真正的障礙並非表演者,而是被層層規訓受限的觀眾。
傑宏.貝爾用簡單的結構和精巧的計算架起了《Disabled Theater》。因為簡單,觀眾得以不斷拉出距離,以一種不投入也不移情的角度觀看(翻譯者也以中性的口吻和姿態,成為「調校」觀眾情緒的表演者);因為精巧,觀眾無法迴避不停湧出的迷惑、困窘或不安。這些情緒不太容易在演出結束後放過你,原因在於:觀眾(如我)是如此鮮明地感覺到,我們是《Disabled Theater》不可或缺的要角。
然而這麼一齣「政治不正確」的表演,勢必引起諸多爭議。由於表演者的疾患,他們的權益和主體性受到相較一般表演更高的關注,例如,有位和我一起看表演的朋友認為「但是這個演出結束後,多數人還是只記得『這是傑宏.貝爾的作品』」,於是,表演者在作品中一一現身、凸顯其個體性的段落,似乎徒勞地淪為一種劇場手段。
一些評論——特別是美國藝評人所寫的——則提到,傑宏.貝爾在《Disabled Theater》不願真正理解身心障礙者的世界,導致無法提出基進的、顛覆一般刻板印象的身心障礙表演者觀點(註3)[3];又或是有論者質疑,傑宏.貝爾是否曾花時間了解他合作的表演者們,特別是在表演過程中他們所經歷的內在狀態?
編舞家在創作自述中已強悍聲明[4],他向來在工作中與表演者保持距離,這距離既接近觀眾進劇場觀賞表演者演出的距離,也能讓他確保一個更超然、同時更能從美學或政治角度處理作品的空間。如何評價這位創作者為了達到每次創作的效果而對表演者採取一視同仁的態度?這點見仁見智,不過,傑宏.貝爾也大為稱讚身心障礙表演者「在當下狀態中再現」的表演能力,認為他們遠遠超越了其他專業表演者,這裡頭有沒有他因不了解身心障礙者而過度浪漫的想像?答案同樣交由觀者各自解答。
這個作品是否——仍符合藝術常規地——成就了編舞家的個人光環多於其他?我認為不然。《Disabled Theater》已成為霍拉舞蹈團最常巡演的劇目之一,當然這點仍舊未能幫助我們了解,個別表演者在一次次巡演中如何看待自己的角色?如何看待來自台下的各種目光?這個演出又如何影響他們看待自己與自己的表演者身分?
之於觀眾,演出結束後我們是否仍能記住我們的不安、尷尬或罪惡感,持續地將目光投注於其他身心障礙者?有人可以,有人不能。若以此來檢視《Disabled Theater》是否有效或成功,恐怕也不具有代表性。
我也想起上述一篇美國評論的世故提問:「誰從這個作品獲益?」腦中浮現的,是我看完《Disabled Theater》在澳門藝術節最後一場演出後,我和朋友在劇場樓下遇到了準備離去的表演者,其中一位26歲的Matthias Brücker,一臉興高采烈、表演後的餘韻未熄,他走向我們,逐一擁抱每個人。
倘若世上無處不是Disabled Theater,誰說沒可能存在一種無障礙的劇場?
[1]傑宏.貝爾接受紐約TIME OUT採訪《DISABLED THEATER》時的回答。http://www.timeout.com/newyork/dance/jerome-bel-talks-about-disabled-theater
[2] http://www.dontpaniconline.com/magazine/arts/jerome-bel-interview
[3] http://dismagazine.com/disillusioned/59706/disability-and-disabled-theater/
[4] http://www.jeromebel.fr/performances/presentation?performance=Disabled%20Thea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