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鏡自照見形容──談《明心反照》中之「鏡像」
全球化浪潮下,效益主義式的效率和日常運作幾乎毫無例外地全面掌管和規訓身體。舞蹈藝術中身體之鋒芒,則頗能提供挑戰這種極權的動能。澳門基金會市民專場演出《明心反照》嘗試在齊一的秩序中尋找個體間差異,透過觀照他人澄明自身,開啟生命更寬廣的可能。
以往《明心反照》曾於澳門室外場地表演。是次搬演於文化中心固然囿於更多場地的制約,但場內收音和呈現無疑較佳,美學效果上便能更臻完美。作品開始段舞者錄下絮語作為背景音,然後以齊一、同一方向的動作和節奏來回移動,偶爾有人駐足,卻始終跟隨潮流,無礙其節奏愈益加快,並及後開展其相對個人化的肢體動作。如此編排強調了人在體制中的自省。停留在舞台中心區域舞者愈來愈多,動作表情冥冥契合。存有者反思之心灼然可見。
及後在第二節,舞者開始以二人為一組相遇並做出不同雙人動作,當中不少具試探性質。舞者的邂逅,配上具情調甚至狡黠的音樂,譜出一個又一個美不勝收的畫面。此後多場,舞者透過動作在台上形成了不同的關係,其組合每場改弦易轍,時而是多個男舞者所構成的環形,塑造充滿張力卻又互相支撐的有機組合;時而是多個女舞者或男女舞者間相互交替溫柔地構成不同的質感,或者大規模和範圍地跑動,在舞台上組成具活力的橫式八字迴環。
這些肢體語言都旨在透過經驗他身,不斷在生命中進行歷練。早段舞者錄音所關注的事情乃各種生活中的瑣事,如在肚餓、跳舞要練習等等表層描述,但後段他們卻以粵語、英語、台語、葡語和國語混雜地言說深刻的哲思,例如:假如有時光機能到達任何時空,你們選擇到哪裡?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你會想見誰?這些向時間和生命的叩問,堪比莎劇《李爾王》中,李爾由在曠野中感到寒冷,推己及人地詢問弄人是否感到寒意,至此終於由高高在上的君王走入凡間,關懷他人並將之化作自己的視野。《明心反照》的進路可謂異曲同工:觀眾在舞者的伴同下,也從開始時關注最表層基本的需要,進而在成長中和他人形成不同的聯繫,並反饋自身成為養份。一般而言除了在具一定社會性的宗教領域外,群體對如此幽微之反思總是漠不關心。這些人生大哉問固然發乎自身,但也是待人接物或和他人互動下的結果。此時,舞者間的文化差異雖然盤根錯節,但基本已翻譯成一致的身體語言,直視現代性的困境。故此《明心反照》所折射的文化向度,未必如場刊或網上介紹般昭然。明鏡之下,眾心往內探求,反倒成了表演的主旋律。
編舞者之一的彭筱茵懷著小孩登場。《明心反照》以往的演出中她尚未懷有孩子,因此他/她也為是次在文化中心的演出添了新意義。彭在一段演出中,與另一舞者展開深邃沈鬱的互動,當中有不少撫摸肚子等彰顯新生命意象的無蹈。她的小孩縱未於台上現身,卻儼然也成了符號,隱喻原初的多面性以及無限可能。在深入討論時間的課題的同時,台上並置和拼貼生命之始,也在時刻提醒我們反抗體制最美麗的原因。
是以《明心反照》雖然未如一些形體劇場般輔以較明顯的故事推動,但是因為問題意識清晰,在音樂帶動下自成脈絡,創建意境。表演中也不乏其他生命中其他情緒的再現。有一幕三個女舞者從容不迫地做出類似太極修練的動作,宛如向內在探求。另段所有舞者於場上圍成兩個同心圓,把一個舞者圍在核心,並一同舉手向天,彷如尋求更高於自身之存在。我們好像走過了宗教性儀式,為無法言說的至高者,或者生命中其他無名以狀的犖犖大者洗濯了內心。又,到了接近最後的階段,舞者面露惶惑,惴惴不安地探索未知。舞蹈連結舞者和觀眾,另闢蹊徑,於存在的關聯中挖掘時間和生命的各種意義。
表演末段,鋼琴前帷幕拉起,舞者又「如常」地在舞台較遠在位置,像起首一幕般於昏黃的燈光下交互地走過。這時的他們比最初敞開了更深厚的洞見。他們距離觀眾更遠了,但灑在他們身上的光線,彷彿洗滌了每一寸心扉──我們的心靈也好像變得更通透澄澈,摒去了某些日常的躁煩,並以嶄新的目光面對由同一片時空網羅所織造的新天新地。《明心反照》尤如波瀾不驚的水面。我們投下小石頭,從它反映自身輪廓,水面竟隨時間消逝愈見明淨,如命中不同的遭遇,每分每秒地累積對自我之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