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外傳——別忘記微小的力量
三個演出者,在舞台上講述歷史,有甚麼好看的?
出乎意料地,個人的歷史,往往比浮華的演出更具看頭。「石頭公社」在為期兩個月的自製劇季「肢體/解構」中,於11月初上演邀請香港藝術家黃大徽導演的作品《石頭外傳》。演出連序及小結,大體分為三部分,敍述歷史、城市投聲及個人反身,由三個層次去刻畫社會、城市及個人之間的關係。
自問對「石頭公社」的認識有限,從工作同仁誇誇而談的往昔經歷、看見「石頭」過往或現任成員的演出強度、罕有地完全將藝團主導權轉移的團體、二十周年的跨世代共襄盛舉、到與各成員實際交流的謙卑下隱藏的強烈個人素養,才逐漸發覺這是一個與別不同的本地藝團。
敍述歷史:大歷史中的小個人史
演出開始,燈光落在演區一角,歷史就此展開。當晚打開演出序幕的是「石頭公社」創始人李銳俊[1]。她從窗邊的椅子起立,凝望窗外的景象,緩緩轉身,走到觀眾席中,頗有「回頭已是百年身」的力量。同時,今年正值「石頭公社」走過二十周年,此轉身更為演出增添了可供解讀的時代意義。也許,有意無意地,三位演員都是以一種身在時代有種責任的心情演出這一個交棒之作吧。
莫倩婷、張楚誠及關若斐三位「石頭公社」成員徐徐走出,列席在長桌後,講述「石頭公社」二十年成立的歷史。一方面藝團發展史透過三位演員的敍述緩緩道出,使本應僅在書本中的文字成為演出的當下。聽到石頭在九十年代的前衛事兒,我還在學校牙牙學語呢。另一方面,略帶冷漠及勻速的敍述與三位演員在發展史之間,帶著個人情感講述自己的經歷產生了更大的對比:莫倩婷道出誇張的話劇演出是受偶像謝君豪影響;張楚誠終究還是格格不入的個性,與那一片他不願意品嚐的巧克力;關若斐由演員變成作品導演的那個瞬間,相信也是生命的重要轉捩點吧。
從藝團發展史與個人史的交替並置中,演出建立了一個初步的背景:交接、回顧、梳理。在澳門活過數十年的人們,又有多少有這一次寶貴的機會,能夠在時代的變化中,回望一下過往做過的大小事情,並梳理出自己的角色?誠然,在藝團跨越二十一年的歷史中,個人參與個別計劃或演出的歷史顯得相當微小。然而,也就是這些微小的個人史,造就了藝團的大歷史。
美中不足的是,轉折的時刻略嫌生硬。本應設定為演員互相對話,並逐漸轉變到下一部分的段落,在翔實的歷史敍述之後則顯得生硬及軟弱無力,為實在的演出添上一抹刻意為之的轉變。
城市投聲:個人面對城市的訴求及無力
從歷史敍述,燈光轉到演區的三扇窗前,三位演員分別望著窗外,用各自的速度講述同一套唸白,大意是關於他們對城市的詰問[2],記得的有:
「如果你可以講野,你想講咩?」(如果你能夠說話,你想說甚麼?)
「節目咁多,你唔攰咩?」(節目這麼多,你不累嗎?)
「附近又有新酒店落成啦。」
「你咁樣俾人剝削,唔辛苦既咩?」(你被人這樣剝削,不辛苦嗎?)
「你啲妝愈黎愈濃喎。」(你的妝愈來愈濃了。)
凝望城市,與之對話是這段演出可貴之處。我們心中都有難以言說的,關於城市生活的內心說話。規範的城市空間帶來的便利及壓抑;為生活營役的不得已;賭城一業獨大而使所有選擇顯而易見的淺白;對異地生活的嚮往及無可奈何。這一切,都壓在三位演員與城市(又或者,觀眾本身)的對話中帶出。如何說與說了甚麼同樣重要:一開始,三位演員平行地各自講述同一段話,逐漸他們的講述變得同時、加快,到難以聽清,當中莫倩婷及關若斐的動作漸見強烈,懷有一種衝破既定框架,向社會控訴的意味。最後,莫及關的說話戛然而止,只剩張楚誠始終安坐,機械式地緩緩言語。
三位演員,望著同一窗外,演出同一段落,各有說話及動作的質感。在同一段演出中,將三位演員各自的表演調性留存,正好和應了城市萬人千面的特質及此演出的自傳性質。當心中有著城市的面貌,演員對話的對象就是整個城市本身。
個人反身:從歷史、社會中迴歸自我
最後一段,燈光移到觀眾面前,劃出方形演區,三位演員輪番獨舞,另外兩位則於演區兩側,講述手機上寫上一系列關於「我」的描述。兩名演員的旁述將中央的演區超脫成一個無以名狀的自我空間,演員獨舞的自我書寫則將演員的意識置於中心。在敍述及燈光的聚焦下,演員的一舉一動受到更細緻的檢視。有趣的是,每一段獨舞的動作變化不多,動作質感及微幅變化卻很實在地將各演員的潛意識引出來供觀眾檢視。當提及恐懼時,張楚誠細微的顫抖變化令人感受到他易碎的情緒;莫倩婷不斷彈跳的段落令人感受到她始終如一的衝勁;關若斐內縮的動作使人感覺到她平靜的表面下的內在傾向。對他們僅算認識的我,尚可作出此般閱讀,難怪有部分熟悉個別演員的觀眾會感動落淚了。
最後,演員回到第一部分的設定,再度敍述石頭公社首幾年的歷史,最後宣告演出在此,使演出不再留在演員敍述的歷史中:演出的時刻,本身就是存在且供觀眾感受的歷史。
小結:在劇場中認識「自己」
香港電視劇《天與地》中,女主角在結局說了關於和諧的說話:「和諧不是一百個人說同一番話。和諧是一百個人,有一百句不同的話之餘,而又互相尊重。」一百個自己說不同的話,使面對自己這件貌似直接易懂的小事,成為一個難以解決的大哉問。
《石頭外傳》給這些自己一個存在的理由:面對群體的自己;面對集權荒誕城市的自己;面對自我意識的自己。三位演員的曾經及現在劇場的發揮,並在同一演出中保存自我特質,相輔相成。這一種和諧在劇場中成真,為人帶來面向未來的希望。
同時,《石頭外傳》令人反思自己的存在:安坐四周,嘗試書寫著對演出的感受的我,是一種怎樣的存在?默默地踏出每一步,做著未必有很多人觀看的演出的人們,又是怎樣的一種存有?在社會中來去走動,各自過著理想與否的生活的人們,他們的存在於我們這些觀看演出的人群,又算是甚麼?
一個本地藝團的二十年,成就了三名各有特色的演員,及他們背後的精神。自我也許微小,但在歷史的行進中,個人的力量是從來不可或缺的。
[1] 得藝團朋友告知,每晚演出序幕的人員從該晚觀演的石頭公社成員中隨機選出,故實際序幕及得到的解讀也會視乎觀演場次而有所不同。
[2] 演後得知此段文字是由演員自行創作的,在各自創作後再整合成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