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他人製造的風景下-評《織.景.物》
《織.景.物》不僅是一齣以織品來製造景象的形體創作,還是一場充滿掙扎與慾求,具有故事性和高潮起迭的「靜默的藝術」。物料探索和身體與其關係的思考為此創作重要元素之一。內容上充滿了人與自我戲劇性的心理矛盾與衝突,同時卻面對著現實中想要掙脫卻擺脫不了的束縛。而劇中物料的運用方法,時而浮動,時而擴張,就像在比喻時間延伸成無止境的風景。
石頭公社的《織.景.物》為2016年澳門文化中心「開箱作業」系列三個作品其中之一。由視覺設計聶雯婷及導演莫倩婷㩦手創作,由莫倩婷一人作全場形體演出。從舞台設計來說,設計師將觀眾席放置台上,讓觀眾如置身黑盒劇場一般,由高處俯瞰舞台及表演者。由於觀眾與舞台距離感縮小,台上許多技術設置都一目了然:台左的逃生指示於燈光暗掉後顯得格外綠瑩瑩,台左和台右均有四個的架子,每個架子上都有四盞燈,靠近觀眾席的兩個架子上放有電風扇,這一切都彷彿向觀眾強調身處於劇場內的事實,令人格外意識到自身與劇場的關係,同時亦加強了室內的工業氛圍。嘗試與觀眾拉近距離,卻又處處提醒著被強行拉近的位置,本質上其實是處於一種矛盾的狀態,但這種狀態卻剛好符合了表演內容與風格,亦可見設計師企圖營造一種強制性的壓迫感。
從物料運用與演出編排來說,個人認為劇情分成六個部分:序幕、探索、甦醒、成長、掙扎和蛻變,意象上與生物學的「完全變態」的過程相似。悅人的鳥聲伴隨著燈光的熄滅揭起了序幕,聲音能讓人感到放鬆與置身戶外。隔著黑幕,凝視超過一分鐘盤旋於空中的長形白色塑膠袋,給予人冥想的時間與抽象的想像空間。黑幕被揭起後,展示了無數條從觀眾席伸延至舞台盡頭,平行放著的黑色排線,此時隱約看到一個個體於線下蠕動。(由於觀眾席位置被前排觀眾阻擋的關係,花了一會兒才看到台上的狀況,幸好此情況不太阻礙後面的演出觀賞。)穿著全黑色背心裙子和絲襪的蒙面演出者於線下作一輪「地面動作」,令人感覺演出者處於一種安全地帶,卻懵懂迷茫地去探索一些未知的事情。身體的律動在燈光的配合下,引起的「線風景」像是連綿不絕的山丘一樣,十分優雅美觀。
第三部分更多的是手腳姿勢與從地面穿去線上的動作,有一瞬間像是一隻天鵝在湖上暢泳,另一瞬間又變回流動不斷的山脈。此時,線在意象上由陸地的山轉成水,再由水轉成山,是一個正在慢慢互相轉變,川流不息的循環狀態,也是一個從探索自我到身份覺醒的狀態。
第四部分利用的更多是背景垂直裝置的線,表演者與垂直的線有更多拉扯與掙扎的互動,其間形成不同的抽象圖樣,像窗簾、樹和結,也令人聯想起小時候數學堂學過的繡曲線。演出者被線包圍,自成一結,呼應了成長時候,自我糾結與封閉,躊躕不斷的階段。
第五部分展示了掙扎不安和氣氛懸疑的一個階段,燈光的轉換和轉場時音樂漸進的沙沙聲,聲浪大得令人不安與煩躁,同時線被拖往觀眾腳下方向,營造了一種非常懸疑,令人感到窒息的感覺,呈半蒙面狀態的演出者被類似絲襪的布料包裹著,左右搖擺著想要掙脫卻擺脫不了。
最後的一部分是當演出者站上背景台上時,巨型白色被緩慢地吹出來的場景,塑膠袋外形像水不像水,像冰不像冰,彷彿是一種凝固狀態。當巨型塑膠袋膨脹得快要佔據整個舞台時,個人強烈地感受到塑膠袋試圖佔有整個表演空間的意慾。一個圓球塑膠袋在後面蠢蠢欲動,待巨型塑膠袋被觀眾共同捲走後,演出者才慢慢出來。此時完全露面的演出者已換上淡棕色的服裝,腰上縛著比起人大兩三倍的白色圓球狀塑膠袋,而演出者就像站立於一顆充滿張力的水滴中,慢慢被其包圍。最後經過演出者與球狀塑膠袋一番掙脫較量後才得以解脫,也完成了蛻變的過程。
《織.景.物》引用劇場上固有的建築和混合個人創作的形體藝術後,呈現出獨特的風格,從氛圍營造方面來說是一齣頗為不錯的形體劇場。整體來說,音樂燈光各方面都運用得很好,演出者莫倩婷表演狀態非常好,將所需氣氛推至恰到好處。
表演中的重點為織品,塑膠袋與演出者,而他們之間有著什麼關係?這是主要為物料而編的一個演出嗎?一個演出作品的主體能不是演出者的身體嗎?先去問如何去定義有生命和沒有生命的世界之前,是不是該先問這兩個世界由誰定義?劇場裏,能定義有生命和沒有生命的世界似乎只有觀看者,即使是於地上的塑膠袋,只要觀看者認為它有生命力,它就有存在的價值。從這個角度來看,去問如何去定義有生命和沒有生命的世界似乎過於空泛,因為每一個人的定義都會不一樣。由演出者控制而製造出來的風景,彷彿在提示著我們平常也活在他人所製造的環境下,不論是大堆遊客造成的「人群風景」抑或是高樓大廈營造的「人造風景」。
「思考從凝視一個於空中盤旋的膠袋開始。」導演及演出者莫倩婷於場刊上寫道。不禁令人想起電影《美麗有罪》(American Beauty) 中Ricky所拍攝飄浮於空中膠袋的情境。與《織.景. 物》相似的是,電影也在以一種獨特而誇張的美態去透露關於自我解放和內心掙扎的心路歷程。對於我來說,此創作是「靜默的藝術」, 除了沒有語言對白,整個創作的重心是以肢體和物料去展現 「故事」和概念,甚至可以說音效只是一瓶催化劑,增加的更多是現場投入感和整體的完整度。從物料運用上來說,《織.景. 物》好像分成「織.景」和「物」兩部分。除了一開始織品的運用令人感覺在象徵風景,塑膠袋的作用更像是一種物料探索,而我對於這種物料的選擇和連貫性有所保留,它能不能被第二種物料或顏色取代?由於塑膠袋的普及程度和方便性,曾運用此物料的藝術家很多,其中包括Michael Rakowitz的“Joe Heywood’s paraSITE shelter, 2000”,Jean-François Boclé 在Saatchi Gallery的裝置作品 “Everything Must Go, 2014”,和白雙全的《呼吸一屋的空氣》(2006)等等。在這麼多藝術家用來作實驗和創作的情況下,個人認為使用塑膠袋會將物料的獨特性降低,運用上也相對難突破,但就此創作而言,無論形狀大小、現場效果和觀眾互動,仍是讓人耳目一新。也許使用具有普遍性又抽象的物料和顏色有著一種先天性的缺失,那就是給予觀看者想像空間,又難免其落入百思不得其解的狀況。具普遍性的物料賦予觀看者一種聯繫性的涉及感,但卻逃避不了因太普遍和抽象而處於一種分離狀態,進而產生一種獨特的「分離共鳴感」。
最後附上電影裏Ricky在播放膠袋影片時,與此劇呼應的一段告白:
“Do you want to see the most beautiful thing I ever filmed? It was one of those days when it’s a minute away from snowing. And there’s this electricity in the air, you can almost hear it, right? And this bag was just… dancing with me … like a little kid begging me to play with it. For fifteen minutes. That’s the day I realized that there was this entire life behind things, and this incredibly benevolent force that wanted me to know there was no reason to be afraid. Ever. Video is a poor excuse, I know. But it helps me remember … I need to remember…
Sometimes there’s so much beauty in the world … I feel like I can’t take it… and my heart is just going to cave 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