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上《少數民族》
對於香港來說,在過去近半個世紀,「身份認同」儼如她的「地方學」,把摩登的、不中不西的、消失中的、在夾縫也好邊緣也好的,妾身未明還是無間道的浮城倒影,刻印在各類有關「香港是什麼」、「香港人是誰」的問題清單上。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活實踐中嘗試找出答案,每個年代都用自己的歷史和際遇架設討論框架。我們談論身份認同那麼久了,當楊朕探討身份認同的舞作《少數民族》在封箱前的最後一個演出地點——二〇二三年的香港,作品終於回到「中國的土地」(註1)上,這個相遇是非常特別的。舞碼把蒙古、西藏、澳門漢族等五位民族舞舞者湊成姊妹淘,聊天跳舞,既暴露文化典型(cultural paradigm),也強調個體的特殊內在;既隨著主旋律起舞,也從樣板步式中偷走,總之通篇表裏不一。結尾以最強包覆感的播放愛國歌曲《愛我中華》,歷史人物從密不透風的大紅色錄像背景中彈出,成為繽紛動畫的主角,而舞者則走入人群將觀眾拉到台上去,彼此手牽著手自由起舞⋯⋯至此,舞作的戲謔圓滿地定調,而此前舞者自述時流露的懇切之情,與他們的身世與身份掙扎,累積下來,便跟整個劇場氣氛產生了強烈張力。大世界、小人物;歷史巨輪、一步一腳印,楊朕嘗試辨證兩者,最後通過連結台上台下,肯定了個體的能動性(agency),以及個體與個體之間連結的可貴。
台灣評論者魏琬容曾經說:「以舞蹈作品談社會議題,大致上分為兩種途徑,第一種是『該舞蹈就舞蹈,該講話就講話,用舞蹈說不清楚的,就用講的。』中國編舞家楊朕的《少數民族》即屬此類。」 (註2)當代舞作消解了肢體與話語的界線,早已不是新鮮事。二十年前,芭蕾舞者Véronique Doisneau在台上的自述,衝擊了幾多舞蹈藝術家的神經。(註3)想起這部Jérôme Bel的經典,是因為如果放下跳舞與說話的二分(與不分)這個框架,便大可將《少數民族》的敘事形式描述為一種「示範」(像Véronique Doisneau的邊跳邊講,一邊示範《天鵝湖》的醜小鴨舞步,一邊議論那些舞步和剖開她的感受)。「示範」在《少數民族》裏又有兩個層次:一是作為一種獨特的敘事形式,「邊跳邊講」懸置了再現系統,隨著自述而來的紀實感是當代藝術想要強調的事情而不是劇情。此外,「示範」也是一種政治語言,是現實中操作文化身份的手段。民族舞舞者接收一次又一次的藝術示範,被教育,被模塑,成為某種舞蹈(身體)的典型,內化了某種文化特質。舞者們在台上作出官方的示範,是強化還是抵消?一如瀰漫在整個作品的調性:既有假意又不失真情,在表達策略上相得益彰。
而楊朕本身也帶來了對我們最後一種示範:一個已經把創作基地移到海外的中國藝術家,示範了尋找忠於自己,表達自己的創作語言,有話可說。初生之犢,躍躍欲試,他的作品都有一種想要解放的欲望。「形式很重要,概念很重要,演員本身很重要。動作不重要,表達最重要。」他說 。可見他一方面看重的是編舞而不是跳舞,另一方面則是開發表達的自由。
讓我們來大膽設想一下:《少數民族》若不是遇上二〇二三年而是九〇年代的香港觀眾,那麼作品的戲謔風格和表演策略,可會是當年香港實驗劇場觀眾相當熟悉的藝術語彙。在那個年代,不少藝術家處理對未來的未知和挑戰時,瘋狂有火,玩得起也玩得真。富臨場感的激烈行為、坦蕩蕩的內在掀露,以自我敘述支撐,構成作品的敘事。台上台下,在聽與說之間流露出主體的信心和信任。楊朕在二〇二三年的表達,在美學上如此扣連上香港的曾經。楊朕與香港,彷彿換了位置,又在大時代裡互相趕上了。
註1: 編舞語。作品2017年於德國首演,其後巡演歐美各地。
註2: 魏琬容所指的第二種途徑,則是「利用舞蹈抽象無語言的特性,來傳達直接的感受,避免語言文字的所造成的誤解」。〈“讓我們一起孤獨-談《群眾》〉.” ARTalks. 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wwj/2020010702.
註3: 編者按︰此處指Jérôme Bel於2004年首演之作品《Véronique Doisne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