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與蘇珊》:人生如戲
「足跡演書節」踏入第十屆,文宣資料稱會選出部分過往作品重新打造。打頭陣作品就是去年演書節《像XX的一個演員》的延伸。梁建婷及龔嘉敏去年分別自文學作品《安娜.卡列尼娜》及《十九號房間》發展自己的階段展演,前者的身體表演崩潰與喜悅交互的情感令人印象深刻;後者也展現與以往不一樣的表演。
自去年起兩位編導演一身,蘊釀各有千秋的表演水平及質感。今年她們則互換角色,由兩位編劇高俊耀(馬來西亞)及馬慧妍在去年角色原型的基礎上發展,演出全新作品《安娜與蘇珊》。龔嘉敏飾演情感奔放,敢愛敢恨的安娜;梁建婷則飾演過著富足生活,卻感覺空虛,需要獨處的少婦蘇珊。她(們)的對白縱橫交錯,與本地時事共同編織出沒有結局的故事。
分生又纏繞的劇本與角色
《安娜與蘇珊》的劇本圍繞關係曖昧的兩位女主角出發。天鴿颱風為她們製造了在303號房間相遇的巧合,蘇珊走過頹垣敗瓦後租用房間歇息;安娜則需避過「狗仔隊」記者的追蹤撞進房間。303房間僅有一張雙人床及數扇窗戶,外頭是現實世界。她們的多數相遇中,蘇珊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時,總會望向窗外,看著附近某棟樓房,時而講述大電視內拯救鯨魚的新聞,時而講述屋內人的變化。前幾幕只有老伯看大電視;之後老伯則邊開電視邊玩iPAD;最後老伯消失,變成菲律賓外勞的宿舍。
龔嘉敏飾演的安娜一頭曲髮,俐落的背心牛仔褲配上鮮紅色高跟鞋,奔放自如。梁建婷飾演的蘇珊則像極一般少婦,束起長髮的她一身灰色長裙,配上一雙灰白色平底鞋,舉止謹慎又略顯躡手躡腳。蘇珊先是被安娜突如其來進房的舉動嚇呆,並嘗試請之離開。然而,她抵不住安娜一句「妳是好人」而從此開展這段「友誼」。
實際上,演出的第一幕是蘇珊倚在窗前,看著下午場或晚場的窗外光景。安娜進場,交代她正在說一個故事,而只有將故事當成故事,觀眾才會看到更多希望。安娜走進房間,那時她們已相遇數次,安娜周遊列國後回澳,將有蛇紋印花,外地手工製作的深藍絲巾送給蘇珊。蘇珊凝望台景沒有的「鏡子」中,自己一身淡灰配襯絲巾,同時輕撫一下長髮。安娜站在背後,也輕撫自己的髮絲。動作編排在這裡交代了文本以外的層面:安娜可能是蘇珊的影子/鏡中人。她們的雙重性,也可能是一體兩面。
接下來,安娜亦不避諱自己旅行在外與男性外遇後,回澳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其後,電話鈴聲響起,蘇珊要接小孩,她們則約定下次再見。然而,連續數次安娜也沒有現身,直到某次她終於出現,再次送給她同一條絲巾。自前述將兩個角色混淆的暗示後,蘇珊與安娜相遇與否,既可以是安娜尚未返澳,也可解讀為蘇珊的生活狀態較為穩定,未必需要安娜的存在。
其後,雙姝共生的劇本繼續上演:安娜在某次相遇中突然為蘇珊慶生,慶生的法式栗子蛋糕也是她做給小孩子,給他們幫她慶生的蛋糕;安娜吃著發霉的離婚「喜餅」激怒蘇珊;安娜先說懷孕後又推翻前言的舉動引發蘇珊貌似孕吐。大電視中的鯨魚讓人努力營救卻最終沉沒,這時兩個角色逐漸反轉。安娜慢慢脫下首飾,為蘇珊換上鮮紅高跟鞋後,蘇珊解開長裙束帶、髮帶,圍繞床邊愈走愈快,逐漸以安娜自信的語氣說出自己賺取的「美好生活」:相夫教子,兩名傭人,需要自處空間卻遭丈夫指控外遇。然後,蘇珊把紅鞋掛在窗邊,打開窗戶,聲音只剩窗外的喧囂。倒數第二幕,安娜叫蘇珊離開,蘇珊則說與丈夫說了在外,拋出多個藥瓶。她們之間道具、動作及交代對白背景的交錯,都讓人可對她們作為個別角色或精神上的一體兩面多作解讀。
此劇本有雙姝故事相互交纏的灰色地帶。刻意簡潔且兩人不斷重返的303房間貌似意有所指,遊移在角色演出及故事敘述的邊界,並打開劇中「角色即角色」的前設,引導觀眾思考「安娜」與「蘇珊」可能是某種抽象的存在。精神分裂也就是內心存在多重人格的極端版本,使之無法分開現實與想像。結合劇本「把故事看成故事」的前設,兩位女性可獨立可結合的處境,刻畫人們掙扎生存的精神面:道貌岸然的背後可能是極端的沮喪,生存條件充足與道德實現欠缺也可同時並存。
劇中後幾幕對這種多重狀態的並存有更仔細的堆疊。303房間窗外是喧囂,附近樓房電視中播報的救鯨事件,讓安娜抱頭怒叫「日日咁多野死又唔見佢地去救!」直指我們對身邊發生的事視而不見的虛偽。安娜奔放至對婚姻離合的輕佻態度讓蘇珊怒吼「唔食呀!」(不吃[離婚喜餅]呀!)。不可見的壓抑成就她們心中的怒,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表達。另外,新聞中那條活在六十五吋大電視屏幕中眾人圍救,垂死掙扎的鯨魚,像極電影《大象席地而坐》的大象。與那隻坐在某處的大象不同的是,那條鯨魚用盡力氣後就沉下去了,也許連同我們心中認為生而為人很重要的東西,隨天鴿而逝,隨大水而去。
「她們」與我們的距離
如果「她們」是多重人格,那「她們」與我們的關係就超越了角色與劇本的分析及評述,而直指虛擬與現實存在的對話空間。現實中,如果我們有某程度的道德覺醒,了解對與錯的界線,我們又何嘗不是在網絡存在與物質存在並存的時代,把自己的肉身安放在私人空間,對鄰埠的白色及血色七月保持旁觀,繼續活在物質世界的小確幸中,而靈魂卻在虛擬空間中活著,當一名鍵盤戰士,在網上為那些看不見的價值,奮戰荒誕思維到底?
最後一幕,蘇珊走到演區中心站穩,像快要沉沒的雕塑,更像一棵被颱風吹得搖搖欲墜的大樹,那些死於颱風及消失於人們記憶中的樹。樹不會說話、書寫自己,它生死存亡的故事更沒人關心,只會默默生長,默默隨颱風而去。沒有起承轉合、衝突及同情的戲碼,總是容易被淡忘,大概就是形容它/她們的處境,也是人心逐漸走向空洞的情境。面對道德逐漸淪喪的社會,裝出若無其事的姿態,就是我們現在時刻努力的工作。此劇指出了一個人類生存的道德困局,我們又能否/有沒有勇氣結合多重存在,走出自己的路?還是繼續演好那一齣,人格分裂的生活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