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旅人」的掙扎:觀《劇場搏劇場》
「劇場搏劇場」已經來到第七年了,一如以往,「搏」致力於發掘不同藝術形式跨界的演出,鼓勵對劇場藝術的探索和實驗精神,正如場刊所說,「搏」強調「接搏、拼搏、放手一搏=實驗、連結、嘗試。」可見此節之特色,是推廣澳門少見的、實驗性的跨界演出,為觀眾提供非常的觀賞體驗,令本土文化更為多元。
今年策展人譚智泉把命題設為「小心月台與月球間之空隙」,饒富玩味之餘,也蘊念不少哲思空間。月台,是為平日民眾通勤時候車的位置,若輕軌通車,車站或將成為他們日常的場域;而月球,則在太空中,與地球互相映照,卻非常人能到達。月台是現實,而月球,則是理想。要打破常規,飛奔月球,不單要勇於邁出第一步,還要不斷克服空隙間所遇到的困難。就如一眾劇場藝術家的創作,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通過不斷實驗才能完成。在「搏」正式開節之前,其實創作者們已實驗了第一階段的作品。筆者從一月份第一階段《非常一搏》到正式演出,就觀賞了不少作品的蛻變過程。在「搏上實驗室」系列的七個演出中,令筆者感到最深刻的,是由兩位澳門本地、卻或許覺得自己不夠本地的創作者的作品——區雁華的《誰倒了這片土地》以及高凱琳的《Time and Toys》。
驟眼看來,這兩個作品在《非》和《搏》階段的演出中,兩者好像無甚關係,因為兩名創作者都差不多完全摒棄前者的形式與內容;把骨肉都削掉了,但還保存了作品的靈魂。
《C – P ≠ M, 求M.》是《誰》的第一階段演出,在「葡人之家黑盒劇場」進行,觀眾在進入預先裝置好的黑暗空間前,預先寫下了對自己是否澳門人的看法(後來在裝置最尾讀出),走進空間時,觀眾驚見懸空掛著各種以大型卡板製成的身份文件,還有電視機播著澳門回歸的片段。觀眾在看完演出後與創作者討論,大家不約而同地認為,以文件作為身份認同的論點沒太大爭議,基本上有澳門身份證的人都自稱澳門人。或許是這個原因吧,在今次的《搏》中,區把前作品推倒重來,把身份認同的問題從法律層面上升至文化和社會層面。
《誰》的演出形式有別於節中另外的六個演出,觀眾不在黑盒劇場觀演,而是坐在巴士上。筆者與其他觀眾一早在「海事工房二號」上車後,便按工作人員指示戴上耳機,開始了一趟「鄉愁」之旅。耳機中傳來的是不同受訪者的聲音,他們有的是澳門人,但有的人卻失去了身份,當中有長者、中學生、大學生、年青女士、內地來澳工作者、菲律賓籍人士和土生葡人等。他們與澳門這片土地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有的赴外讀書後回澳、有的在香港定了居、有的更嘗試打破種族的界限而融入澳門主流社會。他們對這彈丸之地又愛又恨,有失望,也有盼望。創作者選擇採訪這些對身份認同感到掙扎的人,借他們之聲來表達自己的不安。
巴士經西灣橋在路氹連貫公路一帶行駛,外面金碧輝煌的娛樂場和耳中的話語形成強烈對比,觀眾彷佛正感受區回澳後的「逆向文化衝擊」。區打從十八歲開始便離開澳門,過著漂泊的生活;她曾到台灣和波蘭讀書、到過尼泊爾旅行、又在歐美打工旅行。輾轉十年,現在澳門事過境遷,四圍賭場林立,每天遊客爆棚。或許,在澳門如常生活的居民未能感覺此等急速的變化,離澳多時的她更能以澄明的眼睛觀察此地。巴士過橋的一刻,筆者想起黃庭熾為演出寫的文章,其中提到區每每在過橋時會因為想起土地的變化而痛心不已,筆者望見窗外之景,不禁產生共鳴。
當巴士停在中轉站,區披上不同地區或國家的證件,象徵身份的複雜性,戴上鏡面具則表達出身攝影專業的她因沒有為澳門留影而心生悔意。種種表演手法皆細緻描繪她對澳門的「鄉愁」,但與其說是「鄉愁」,倒不如說是對澳門往昔的懷緬。筆者未能在演出中看到區所說的、那澳門原本應有的美好樣貌,畢竟澳門在每人的主觀記憶中的不盡相同。但筆者卻見到,懷緬過去,是因著對現狀的不滿,還有對發展速度的不適應。
《Time and Toys》的第一階段嘗試《抆》,也是在「葡人之家」上演,由高凱琳和Albert Garcia共演,以形體劇場方式探索一種成熟和天真的矛盾。高的動作說話、輕薄,表達童年時純真和自由,而Albert則像個大人的角色,不斷給高加上接二連三的重擔,共舞充滿戲劇性和互動性,加上西裝、錢幣和襪子等道具的運用,大大豐富了演出的娛樂性。在演後討論中,高曾提出減少演出的敘事元素,從而增加其詩意,因此想將其更抽象化。
後來演出的《T&T》,則由高獨自以形體劇場演出,由福島章嗣擔任音樂設計和伴奏。這個版本的演出,大致由前後兩部份組成,前部份主要是敘事,後半部份則主要抒情。筆者看出,其隱約滲透了前版本的一些氣息,包括形體動作的意象和道具使用的技巧。
劇情講述一名女子拖著行李,在機場等候飛機,卻無意中睡著了,醒來後驚覺飛機已起飛,於是在原地陷入自我解脫的狂喜當中。
雖然高的舞蹈根底未及專業舞者般紮實,但她的戲劇專業背景,賦予她對劇場感知和運作的豐富經驗。她的上身動作較為靈活,起初以手為主的形體表達盼望、失落和歡欣等不同情緒。象徵負擔的行李箱是演出的主要道具,高穿著西裝外套和高跟鞋,拖著它急步行走,像在追趕忙碌的生活節奏。而在夢想中,箱子和身體連結,使高的動作受到束縛。後來她把箱子踩凹,甚至把它戴上變成表情,最後還以鮮花把它送葬,好像殺死了成熟的將來,回歸心中的童真。佈景方面也花了心思,劇場背景的門,設計成了金燦燦的格子窗,窗簾在劇情高漲時會隨風飄動,與五彩的聚光燈和散落的飛雪營造夢幻的氛圍。福島在台左,一方面拉動結他、奏出哀怨的樂曲,另一方面播放如水滴和敲門聲等混合音效,點綴了高的形體演出。由此可見,除形體以外,聲音、道具、服裝,乃至佈景的運用都富有象徵性。在凝結的「時間」玩「玩具」,是對未來感到不安?還是對童真嚮往?
若根據高在第一階段的說法,試圖去敘事,取道表現式的抽象形體,似乎還未做到,因此,或許未能真的放下她心中的「行李箱」、「搏」得更盡。要「自廢武功」,重新探索一種新的技能,談何容易,但在此演出中,筆者看到她踏出第一步,試著調和形體與戲劇的元素,是為一種漸進式的實驗證明。高將會到台灣研究舞蹈創作,嘗試跨領域實踐劇場藝術,似乎,前行未必是壞事。
整體而言,以上兩名海歸演出者都作了突破自我的實驗,表達自己內心的情緒。兩個跨界演出——一個結合視覺藝術、環境劇場等元素;另一個結合形體、音樂與戲劇元素——擴闊觀眾的劇場體驗;它們都反映兩位創作者對澳門與自己的關聯。在這個年代,到外地留學越來越普遍,那些赴外求學藝術的人海歸回澳後會否對澳門這個社會失望?是否會在個體自由和社會責任之間掙扎?那種種的不安,緣於何處?
階段性呈現有助創作者反思演出內容和形式的問題,也整理了演出的核心思想。在《搏》中,創作者多以邊做邊想的方式創作,所以能從形式上玩出不少新點子;但若果創作者在創作前有更清晰的美學理念,或者能把演出的各種元素更「有機」地糅合在一起。
《搏》除了關心演出,也注重劇場書寫,今年特設「平行書寫」邀請梁倩瑜和黃庭熾為演出撰稿,書寫對演出的感想及創作者的心情。撰稿人見證創作者創作,從旁觀察,並且在演出前發表文章。這種新穎的論述方式類似排練室中的戲劇顧問,但重點是介紹而非評論,既能讓那些對實驗性劇場較為陌生的觀眾對演出有初步的了解,也能開放更多詮釋的可能性。另外,《搏》也和劇場文化學會「升評運動」合作,邀請藝評人書寫評論,包括拙文。這些文字不單有助推廣藝術教育,也能為一個時代作歷史記錄。筆者希望藉書寫搏得更多觀眾對《搏》、乃至劇場藝術發展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