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是何地?側記第十九屆澳門城市藝穗節「穗內有萃──On Site在地」
「On site在地」是第十九屆的澳門城市藝穗節「穗內有萃」兩個子策展計畫(註1)之一,自成一個小型藝術節,除延續去年第一屆的「身體旅行」、「身體力行-舞蹈工作坊」,新增了「步入劇場:舞蹈劇場《火滅》」、「快閃即興」、交流聚會「圍爐會」,以及影像紀錄「第三眼睛」共六個單元。由澳門舞者黃翠絲進行策展,策展目的是希望能使觀眾在城市空間中與當代舞蹈相遇,降低接觸當代舞的門檻,進而能夠欣賞當代舞蹈。
「身體旅行」:待區辨的場域
「身體旅行」邀請來自各地的五組創作分別在康公廟前地、大砲台花園、玫瑰堂前地與南湖灣白帳篷區的其中兩處進行演出。同一作品在不同空間演出,舞者當然可在極好的身體技巧下近乎一致地重現作品,但城市地景、建築、自然景觀乃至於當下的人群密度、氣候氛圍,不可避免成為演出的一部分,成為偌大環境中四散焦點的一環,進而創造出質地分歧、接收殊異的觀演經驗。
這系列的觀賞召喚了我2019年在臺灣嘉義表演藝術中心荷花池畔與台南文化中心前廣場看的兩次「驫舞劇場」《自由步-一盞燈的景身》(註2)懸而未解的疑惑,編舞家蘇威嘉與黃翠絲一樣以降低接觸舞蹈門檻、走入人群的目的帶著這個作品遊走各地,舞作沒有與場域對話的意圖,但我仍思索著流動的景致對同一舞作是否真能不起波瀾?《一盞燈》舞者方妤婷的身體在近乎定點上百轉千折,改變自身形體的所有可能,在二米寬高台一盞燈下身體凝鍊也閉鎖,外界兀自運轉絲毫不擾動舞者的極度專注,觀眾也相對極度專注於舞者身體的每一瞬變化,意念存乎一身,於是阻絕了外在。這或許可以解釋我在看「身體旅行」時常有作品與場域打架或背離的感受,因為這些作品幾乎都帶著與觀眾/地方交流連結的痕跡,可能來自舞者眼神或舞作形式,於是,一旦當作品嘗試啟動連結而非僅內蘊於身體,外在場域就不可能以無形之姿橫空出世。
西班牙編舞家Diego Sinniger與舞者David Nóvoa的《LIOV》在南湖灣的演出背襯密布的飯店高樓與賭場標誌新葡京建築,兩名舞者控制與被控制、壓制與掙脫的相互關係在開闊場域巨大的尺度下很難不與展現資本主義富麗綿延的城市地景進行連結、思考城市發展與經濟模式對人的制約,舞作中最後控制者隱身群眾,重複攀附踩踏的制約仍使倖存者身體發狂,兀自衝撞。此作品在南湖灣對觀眾的叩問比在大砲台花園一隅居高臨空背襯白雲藍天來得強烈,是場域的特殊性賦予作品多方詮釋的彈性,通過觀眾主體詮釋加以完成。
極簡主義後,不論是視覺或表演藝術紛紛從白黑盒子逃脫,作品與場域(site)的關係從早期高度連結變成具流動與游牧性質,「身體旅行」在場地與場地間轉移,體現了這種狀態。但身體為何旅行?到哪去?慾望是什麼?如果說「在地」的策展意圖是把演出帶到各個城市空間,使觀眾「近距離感受身體舞蹈的力量」、「沒有門檻地感受到當代舞蹈藝術的魅力與震撼。」(出自「On Site」節目單)那或許低估了演出挾帶的可能。觀眾並非木頭一塊就只感受當代舞而不將場域質地概括納入感官覺知進行解讀。但這並不是說作品與場地一定得緊緊依附不得游移,作品的場域特定性也非得時刻彰顯,而是如果不思考其中的關係,不試圖回答作品為何需要在城市的此地他方旅行,就會把澳門每一個場域都均質化,變得面目模糊難以區辨。場域無差別,所以澳門舞者Albert Garcia以高蹺結合舞蹈的《Artery》不論在大砲台或玫瑰堂前,高聳的形體與快速翻飛的裙身都造成相似的奇觀化身體凝視;場域無區辨,所以以跑酷為名的香港舞蹈家李匡翹與李拓坤的《卡》也就卡在一張長桌上施展身體技藝,康公廟前或玫瑰堂前廣場人群聚集的圍堵反而限縮了藝術家可以在街頭流動的能量。
英國舞者Jos Baker對此直接提出質疑:「我為什麼在這裡?在澳門?我們的目的是什麼?此時此刻,我明明也可以在任何地方,為什麼飛過大半個地球來到這裡?把錢浪擲在賭場裡。你們可以透過Facebook、Youtube、Instagram認識我,而我甚至說著大部分人可能不懂的語言⋯⋯」《Know it all》向觀眾的提問從順暢變得斷裂、如網際通訊接收不良的時刻斷訊,大型閃屏的狀態蔓延至臉部的微小肌肉、頭部、軀幹、四肢,碎片化的語言、斷裂的肢體,直線行走變成的遙遠距離是資訊時代下被無限細分的時間、同時並存的大量視窗,時空、行動無法一致展現的後現代碎裂主體。為何移動?為何在此?他的創作放棄連結在地,卻對東奔西跑意欲蒐集四個景點場次的觀光客如我、對一邊在現場看演出但手機也同時錄像的觀眾提出很好的問題。
「快閃即興」:可一而不可再的此時此地
若想屏蔽處處充滿歷史感的澳門街頭,「快閃即興」倒是提出另一條路徑貼近當下肌理。原因在於這次的快閃行動並非是作品概念先行的舞蹈展現,沒有編排與預先設定,舞者服膺的是當下的音樂流動、地形景況與人群聚攏的方式,舞者從自身即興開始,感知流動的現場每一個可以開展的焦點,大三巴牌坊的階梯與平台使即興隨地勢造景連動,到玫瑰堂前地則因是多方路口匯聚的廣場,觀眾自然圍成似battle的舞台,最後群眾舞蹈的內在動能被引發而加入共舞。快閃(Flash Mob)從最早對社會規範與秩序的挑釁至今已成為愉悅氛圍營造感染的利器,確實很能為城市的藝文氛圍作瞬時的亮點加值,不論是已知此處會有快閃演出的知情者(insider),或對一群人突如其來開始跳舞而感驚喜的觀者(outsider),皆在共享的場域迎向當下行動的發生。
步入劇場:焦點統一的純粹身體
在一系列非典空間觀賞下,感官因多焦而疲乏。步入劇場的《火滅》在舊法院大樓裡反倒純粹起來,意義自賦的黑盒子憑藉燈光與舞台設計,用沙發、矮几、流理臺簡明的構築欲探討夫妻關係主題場景「家」,妻子(黃翠絲)的焦躁不安與夫(毛維)的不耐,在反覆的日常逐漸改變相處的質地。在預設的空間裡焦點明確,身體張力所表現細小情緒曲折在觀看中可以獲得完整的接收。身體旅行中肖智仁與孫然的《關係》很能與之並置思考,同樣也在討論兩個個體間的千絲萬縷,初見於康公廟前時只覺廟宇建築沾染的厚重歷史氣息分散且消磨了雙人舞間「關係」的密度,主題被場域稀釋,這或許是作品創作理念與策展意圖扞格下的結果,有些作品自帶旅行意圖,但有時或許蝸居黑盒才能去蕪存菁、直指核心。
在地是何地?
在地(on site)在語境上可以是演出作品發生地如大砲台花園這樣指涉較準確的地方,也可將整個澳門看作一整體的場域,作品在其中發生。美國藝術史學家權美媛(Miwon Kwon)在《一個又一個的地方》中討論藝術作品與場域的關係,認為作品的移動是在後現代晚期資本主義時代對均質又碎片化的一種補償與批判性的抵抗,在詮釋上的彈性顯現的一方面是懷舊地對尋根、地方連結感到渴望,另一方面卻也擁抱流動游牧的主體、認同與空間。既想連結在地,又想游牧他方的悖論顯示場域特定並非唯一,但當場域本身提問時,觀眾無法略而不見,創作者更是無法規避。
「在地On Site」作為一個節中節的小型策展我認為它是完整的,串聯在地與海外,進行跨地域的合作,但除推廣當代舞與群眾連結的想望外,或許也不低估舞蹈作品與城市場域相互呼應的瞬間靈光與提出質疑的當下所可以產生的衝擊。火種未滅,期待來年。
註1:另一個策展則為「穗內有萃──路環偶戲及物件劇場節」,由澳門「滾動傀儡另類劇場」林婷婷與趙七策展。
註2:「驫舞劇場」《自由步-一盞燈的景身》曾在臺灣臺北、嘉義、臺南、高雄等地演出,詳可見PAR表演藝術〈蘇威嘉《自由步─一盞燈的景身》走出劇場、走入你我生活〉,網址:https://reurl.cc/K67Gan(讀取日期:2020/02/05)。
演出節目︰第十九屆澳門城市藝穗節「身體旅行」──《卡》、《Know it all》、《關係》
演出團體:李匡翹、李拓坤、Jos Baker、肖智仁、孫然
觀演場次︰2020/01/10 11:00
演出場地︰康公廟前地
演出節目︰第十九屆澳門城市藝穗節《Artery》、《Know it all》、《LIOV》
演出團體:Albert Garcia、Jos Baker、Diego Sinniger、David Nóvoa
觀演場次︰2020/01/10 10:00
演出場地︰大砲台花園
演出節目︰第十九屆澳門城市藝穗節《Artery》、《卡》
演出團體:Albert Garcia、李匡翹、李拓坤
觀演場次︰2020/01/11 11:00
演出場地︰玫瑰堂前地
演出節目︰第十九屆澳門城市藝穗節《關係》、《LIOV》
演出團體:肖智仁、孫然、Diego Sinniger、David Nóvoa
觀演場次︰2020/01/11 15:00
演出場地︰南灣湖水上活動中心
演出節目︰第十九屆澳門城市藝穗節《關係》、《LIOV》
演出團體:肖智仁、孫然、Diego Sinniger、David Nóvoa
觀演場次︰2020/01/11 15:00
演出場地︰南灣湖水上活動中心
演出節目︰第十九屆澳門城市藝穗節「步入劇場:舞蹈劇場」《火滅》
演出團體:黃翠絲、毛維
觀演場次︰2020/01/13 20:00
演出場地︰舊法院大樓黑盒劇場
演出節目︰第十九屆澳門城市藝穗節「快閃即興」
演出團體:意動空間(劉嘉虹、劉楚華、許佳琳)、
觀演場次︰2020/01/10 17:00、17:40
演出場地︰大三巴前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