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與劇場之間旅行《一瞥矇矓:鄭冬的劇場攝影》
觀看一張未曾在場的劇場相片,和觀看一張「我」曾經作為觀者在場的相片,有什麼不一樣?如果以相片為本體,它似乎都在召喚一種「曾經存在」的氣味及溫度;但從觀者的角度出發,設若沒有相關資訊輔助,「未曾在場」便缺少了事實支撐,不像那些自己曾經在場的,記憶即資訊,記憶即事實,記憶即再現。
換句話說,文字(資訊)支撐了我們如何觀看相片的基礎,因而產生對於相片的第一層認識,在這冊攝影集,這裡的第一層認識即架構於澳門現代劇場發展的人事物之上,所以哪怕它只是簡單地列出年份、作品與場所,在觀看上,都屬於穩固的認識元素。不由分說,曾經和展出的某張相片有所關連的人,走入展間時,皆可從中找到與自身具體的連結。記憶通過相片開始復甦、共享,以及變形。
可是,如果從城市的角度呢?曉角劇社 1999 年的作品《巴士奇遇結良緣 2001 》,攝影集選了與《慢走,澳門:環境劇場二十年》相同的一張,該書針對此作所收錄的文章,正是鄭冬撰稿的〈《巴士奇遇結良緣 2001 》之創作〉。相片聚焦於演員在公共汽車上與觀眾互動,藉由鄭冬於演出當年寫下的文字,我們方知該款巴士原非曉角首選的舊型紅色巴士,受限於現實條件,他們最終選擇當時在市面行駛,「車廂有觀眾席也有演區」、「很有劇場味道」的新福利三號巴士;城市樣貌與人我關係的改變,則是作品寄寓的背景。一邊是過去的集體記憶,一邊是對未來的綺想,巴士作為非地方的媒介,共時承載不同時態的記憶與想像的流動、互涉。
身為《巴士奇遇》創作群之一的鄭冬,十四年後於《慢走,澳門》受訪時回顧,演出當下,她在巴士上主要的現場工作為「站在司機旁與他溝通的工作人員,會調整他的車速和路線,當時交通還未太擠塞,司機還可以控制他的車速。」這句話同時暴露了她長年的劇場攝影位置,意即,作品參與者與攝影者同步。甚而,抽象地說,這也傳達了鄭冬的一種形象,像一名城市與劇場文化的配速員。她不站在燈光焦點下,卻經年通過劇場的各式幕後工作(設計、監製等)與攝影,應然還要加上她行內皆知的手沖咖啡,在城市發展的加速度與劇場的現代化之中,留下時間與空間的吉光片羽,暫存一點緩慢的可能。
於是乎,《伊狄帕斯王》(1997)的大三巴、《南灣湖的金魚缸之盛世危言》(2009)的船家、《咖喱骨遊記》(2012)的遺物回收博物館、《愛與死的證言 》(2017)的九澳聖母村及附近石灘等等,當然,還有最後那一張無人的觀眾席,都成了我們捕捉劇場如何回應城市的線索。就劇場的特性與時間尺度的拉長來說,這些相片的確不過「一瞥」,但一點也不「朦朧」,朦朧的也許是情感與現實的內在拉扯和外部錯位,換句話說,朦朧是空間在時間中變形的結果,所以記憶總是難以真正、完整地述說。
也就是在這一點上,鄭冬的劇場攝影,以及她自承對環境劇場的偏愛,潛存澳門劇場的城市性格。在不同相片中,表演者不同的動作所凝縮的意象,與室內劇場或戶外環境的時空,或服貼或衝突地並現,皆成為我們認識,或重新認識澳門城市與劇場的圖像索引,必然關乎留下,也關乎消失。不知道是不是透過電子檔案閱讀的關係,相片看起來都散發著浪漫的熱度,即便場域為戶外,仍以人為主體。或因攝影者同時也是這些作品在創作、製作上的參與者,劇場的勞動和遊蕩的興趣,帶著她在每一個小小大大的關係尺度裡移動。攝影就像她的複眼,延展她的觀看,既是浪漫的,也是現實的。
在此,相片所呈顯的共時性、人與環境的會遇,替代了對於城市加速發展的批判或哀悼,返回了記憶與遺忘的相對維度,以及共感的美學。而用攝影紀錄澳門逾三十年的鄭冬站在哪裡呢?是否仍如她在〈《巴士奇遇結良緣 2001 》之創作〉所說的,「創作人之一的我站於一旁面對這小小演出空間,感受著集體力量所匯成的創作」?
《一瞥矇矓:鄭冬的劇場攝影》
作者︰鄭冬
出版:澳門劇場文化學會
出版日期︰2023 年 6 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