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是最佳觀眾—觀Phillippe Bizot《沉默是金》
Philippe Bizot(菲利普 比佐)是來自法國的默劇表演者。因在八歲結識了著名的默劇大師Marcel Marceau(馬賽 馬素)而開始走上默劇之路,至今已有三十年的表演經驗。這三十年來所沉澱的功力在是次「澳門城市藝穗節」《沉默是金》的演出中表露無遺。
這是筆者第一次看默劇表演,卻被深深地震撼和感動了——原來默劇是這樣一種經由想象力加工之後變得紛呈無比的表演形式。儘管肢體無聲,所帶出的生命經驗和故事卻勝過了只是充斥乏力台詞的戲劇場面;儘管舞台上只擺放了一張椅子這樣簡單的設置,通過表演者的表情和身體所帶出的豐富畫面卻勝過了只是擠滿道具的實體佈景。在筆者看來,原因只有一個,因為表演的是一個,如此豐富的,人,而觀看的,也是同樣豐富的,人。
整晚的演出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預先設計的一系列主題作品,第二部分是即場由觀眾給出題目來完成的即興創作。
開首的第一個作品名為separation(離別)。演出不過才一兩分鐘,卻已經被表演者那種能量和情緒深深地吸進去。舞台全黑,燈再亮起,表演者坐在位於舞台中央的椅子上,左右手各拿著一根吊繩的一端,另一端繫在舞台左右兩邊的橫樑上,而右腳套著第三根吊繩,這根吊繩的另一端繫在舞台同一邊的下方。表演者一開始像盪鞦韆那樣在搖動繩子,表情是愉悅的,直到右腳、右手、左手的繩子次第地鬆開,鬆開之後臉上的表情開始轉為不捨,進而憂傷,而且越加的不捨和憂傷。因為繩子的彈力,所以繩子脫離表演者的那種乾脆,畫面顯得絕情又極美。但另一方面,表演者選擇的不是其他,而是約束著他肢體的繩子作為別離的對象,使得作品的闡釋層次在單純的「別離=不捨」之上而更加意味深長——因為繩子同時也象徵著牽制和局限。有些時候,我們捨不得放手的而且放手之後會痛苦的,或許正正是約束著我們的;別離的另一種意義上,可能是一種有代價的解放。由一個人無聲地只用表情和肢體完成的關於離別的闡釋,比起那些偶像劇裡面纏綿不休的離別場面更觸中要害處,怎麼可能不動人?
只憑藉身體,沒有對白的解釋(或污染),默劇這種表演形式,大大增加了對於作品的不同闡釋的可能性——而這種嘗試來自觀眾的想象力,對於舞台所見進行轉換的想象力。默劇所留空的地方,或許正是它最吸引的地方,能溝通人性間那種不可說而通過生活經驗默默積聚下來的那種聯繫。第二部分的即興更將這種聯繫的溝通表露無遺。觀眾們拋出的題目:a dog、a horse、an astronaut in the air、a dentist、a hunter,儘管只是一個個名詞,經過表演者的處理便化身成一個個滑稽的故事,有頭有尾,有高潮,看似出乎意料的發展卻又十分順理成章。可以跟著一起笑的時候,就覺得自己也像是被表演者選中了的合謀者一樣,彼此有種共犯的竊喜。
不過,在想象力的背後,因為表演者本身的背景,還有一個文化的問題值得思考。表演者很多肢體的表現其實是來自他的文化和社會背景的,譬如In the classroom片段中,表演者化作淘氣學童在教室裡嬉戲玩鬧,一個細節之處他是在一個斜向上的表面上寫字的,筆者猜測或許在法國,課桌不是平的,而是斜向上的。因此,當在完場後不經意聽到觀眾耳語,「我有兩段看不懂啊」,不禁想問,默劇是要看得懂才可以欣賞到嗎?默劇表演者必定來自一個特定的文化傳統,而他的創作也必定有他背後這個世界所投射的影響,那些文化裡不可翻譯的部分是否可以由人性的共性來打通,由想象力去填充?或許,結束時觀眾們經久不息的掌聲和喝彩聲已提供了一部分的答案。
關於福隆計劃的一些話
當然,策展人及其團隊的善意和付出是有目共睹的,但我所見的福隆計劃,卻遺憾地停留在「計劃」的層面——理想化的、帶一種「感覺良好」的玫瑰色,成為「高於生活」而「脫離生活」的一場大戲,只是熱鬧好看,而並非生活和日常。由博彩發源地到青樓紅燈區,衰落以後成為商業旅遊區,這樣的變遷使得福隆新街毫無疑問是一條有故事的街。它的每一段變遷都和澳門歷史緊密相連。福隆計劃作為「澳門城市藝穗節2014」節目之一,在我看來其實是用藝術手段實現保育和活化的一種嘗試。然而,在實際參加計劃開幕禮和「福隆新街心度遊」(包括展覽、舞蹈、獨角戲和導賞)之後,卻只能忍不住從內心慨歎出一句「可惜了」,福隆新街只是變成了一個「蒸餾過後」的老街印象,它真正的生命力並沒有被喚醒。
開幕式例行地請來政府官員發言,伴隨的是一大堆媒體來拍照。而為了遷就官員和貴賓們的日程而把獨角戲裁去了一半,他們成為了VIP場的優先觀眾(雖然自己也作為這樣一員混了進去)。不過,VIP場的藝穗節節目,算不算是一個自相矛盾的詞彙?
這場在西菜麵包工會二樓上演的獨角戲《紅豆喳喳》本身故事並不遜,青樓歌姬對老街坊的溫情,由年輕時從大老闆手裡救下小報童到年老時到火場去救侮辱她是妓女的小男孩。雖然是明顯的俗套,但因為滲透在當地的血液裡,若可動人其實很好。有溫情、有勢利、有暴富少品、有人間善良,青樓街常有的戲碼,加上物是人非,事過境遷,本應可調出一種特別的在地味道,加上在這樣一個老房子的二樓是天然的上等舞台,又有雕空木窗,開窗關窗的光暗轉換多麼詩意又淒美,但在這格外考驗功力的獨角戲裡實際執行起來,年輕演員則顯得相對青澀,似乎還未能沉澱到那種歲月感,表演相對只停留在表面,演員自己入不了戲便無法帶觀眾入戲了。
環境舞蹈《Dilemma》似乎也有同樣的缺陷。身處新華大旅店的洋式騎樓內外的舞者們相對缺乏能量,並未能真正與這古老房子所積累的百年底蘊有交流和融合,作為觀眾所感受到的舞者與環境是分離的、切割的,而不是互相影響、相得益彰。而在觀看這環境舞蹈時所目測的一個小細節或許正暴露了這個計劃(以及很多類似的計劃和項目)的致命傷。舞蹈進行中,就在大旅店隔壁的涼茶鋪有個刷油漆的中年男子若無其事地坐在堂梯上講電話,我看見他時甚至覺得他的無意之舉要比那些舞者更好地詮釋了和環境的關係——因為他活在其中,他整個生命不造作地活在其中。但此時策展人開始行動起來,到涼茶鋪裡找老闆,我猜測大概是因為油漆工人的「干擾」影響了計劃中的演出。我深深相信,做藝穗節就不能有「潔癖」,何況只是一種「要乾淨好看整潔一切在特定的設計和鋪排之中」的潔癖(像藝穗節的另一節目《形態轉移》那樣一地污穢卻比此處更加觸動藝術和生活的深層,而且吊詭的是,可能甚至更加在地,哪怕是來自一個法國的表演者)。對比下,甚至會令人氣憤的是,因為這些真正活在這條街的人們成為了「干擾」,而一些並非當地居民的貴賓們卻可優先地把故事剪短而去配合他們的繁忙日程。或許,這裡還很現實地涉及到藝術對於行政和資源妥協的界限應該劃在哪裡的問題吧。
在街道導賞中,馬交明士多老伯看見參觀者在吃他親手造的餅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種極質樸的滿足笑容,這種只需付出不求回報的滿足感和待人以善,大概是宣傳中所說的「濃得化不開的人情味」。但若人情味成為唯一賣點的時候,一深思便會讓溫暖的心轉而變得憂傷而切痛。
保育和活化本來應該是對於衰落街區的一個出路,但透過此次福隆計劃所瞥見的一個截面,卻令我思考,如何警惕不是僅僅滿足一己的「奉獻心」和降低面對衰落的「愧疚心」,而可真正地復甦一個地方,讓活生生的在其中出生然後終老的人們所依賴的某種珍貴傳統得以保留延續,從而在更大意義上抵抗一種似乎越來越籠罩整個世界和勢力愈來愈強的趨勢?
《沉默是金》
評論場次:2014年11月7日,晚上8時
地點:澳門曉角實驗室
福隆計劃:《十個福隆新街的故事》+《Dilemma》+《紅豆喳喳》+《尋嚐人情味》
評論場次:2014年11月8日,下午2時
地點:澳門新華大飯店、西菜麵包工會
劇評轉載自:《Artism藝評》2014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