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即地獄?──《美麗2015》中主體與異己之關係
「兩個人/步行於關係的臨界/踩踏於表演的邊境/在角色與演員之間/在無聲與喧囂之間/繼續向前,向前,/微笑/一路上/如此美麗」[1]
台灣知名劇團「柳春春劇社」在南灣舊法院為澳門觀眾帶來了《美麗2015》。《美麗》曾以多個不同版本上演,而這次的《美麗2015》,表演場地設置簡約,只有一張椅子、前方有一個大金屬盤,還有一面鏡子在旁,周圍全以黑布圍繞。《美麗2015》兩位演員身穿白色素服,沒有任何對白,著重肢體語言和臉部表情,亦輔以不少中國傳統儀式的音樂。表演形式來說,它介乎舞蹈和行為藝術之間;兩個演員的動作精準,但又不失生命力。
何謂美麗,當然是這部表演的母題。弔詭的是,在表演中也看不到什麼形式上的美態。和《美麗》前幾個版本相較之下,這次澳門版不僅服飾更為樸素,設計和場景等都更為精煉。形體上如此,形而上的似乎更甚。表演大部份時間,幾乎盡是人性角力:從進行儀式時他人的模仿和制約,到「穿上」外衣後的自矜,甚至對於饅頭的慾念,好像都走不出「他人即地獄」的想像[2]。
這部演出是「給演員的成年儀式」,《美麗2015》的小冊子上如是說。我們可以把這部劇作視為一部成長小說:人剛出生得到食物時的傻笑、他們面對看到鏡中的自己,卻又得面對水中自己的倒影,在自己所觸碰的水面中扭曲變形。他們爭奪美麗的衣裳[3],當中互相較勁。宗教音樂奏起時,一個角色口中塞滿饅頭,另一位眼神充滿狐疑,不敢放下雙手,甚至想拿起他人吐出的饅頭。又一幕,一個角色面對鏡子跳舞,在鏡中舞動身體,卻又止不住回望另一個角色,鄙夷對方模仿自己。但其實我們都在模仿,而形體之美所構成的必然是制約。
鏡固然是當中重要的隱喻。《美麗2015》已把多餘的元素刪去,鏡子的作用便愈見突出。這讓人想起法國精神分析學家拉康(Jacques Lacan)的理論中,嬰兒首次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才開始感受到鏡像中的自己和母親是分離的個體,和世界開始斷裂,「我」的意識在這裡才開始出現。當然,「我」和世界的關係並非單純對立,而是不斷拉扯,既希望取得異己(the Other)之認同,從中建立自己的身份,卻又因為對他人認同之冀望,讓自己陷入自我約束的輪迴之中。這種和世界的緊張關係,成就了人生歷練的宗教儀式。因著和世界抗衡/調和的經驗,各人便走上了不同的路。
這種關係在較後時間以更激烈的方式呈現。一個角色替另一位梳頭,但由於兩個角色皆為短髮,梳頭便化作無關外觀,近乎宗教性的符號。他們從開始時的和顏悅色地梳頭,演變到後來節奏急促的音樂中,以捏住脖子展現雙方劍拔弩張的權力和支配關係。這種張力在最後和那頗具篇幅的餵吃饅頭場景,效果不停堆叠。一個角色把饅頭一個個塞進對方嘴裡,對方努力地塞進去,最後吐出,然後又被對方繼續塞饅頭進嘴中,周而復始,直至他「吃」完整盤饅頭為止。對演員來說,也許這不僅是身體訓練的過程,也彷似走進權力關係中類似路西法效應的迴圏[4]。但旁觀者在觀看中,竟也失去了凝視者的權力,如拉康那個看著鏡子的孩子般漸漸產生認同,甚至渴望早日擺脫這種背離身體的馴化。
如果說演員走過了因權力失衡已進入的變態,那麼觀看者也猶如穿越因模仿和制約所造成的苦楚。一如拉康的嬰兒,脫離母體的傷痛永恆而不可逾越;鏡像是先於語言發展的階段,因此《美麗2015》中的二人也就失語地幻想著回歸本真之美的渴望。尤其是在拉康的系統內,語言本身就是代表潛藏規訓的意識型態。剝離語言以後,我們藉儀式悼念較接近前語言本真世界[5]。真正美的,或許已永遠離我們而去,但它也在我們之中,因為超越形體而不假外求。而另一種美則棲身於我們不斷天真地尋找美的笑容中。我們與之漸行漸遠,卻又無時無刻吐露著美,在身體扭曲的過程中呼叫,體現自身之存在。此時的身體竟像以病態形式與美麗暗合。
[1] 《美麗2015》宣傳文案。
[2] 出自沙特劇本《無路可出》。沙特把存在的狀況分為「在己存有」(being-in-itself)、為己存有(being-for-itself)和為他存有(being-for-others),而為他存有乃描述受他人注視,失去自由和迷失。
[3] 衣裳是否華美,劇中並未詳加說明,只是「穿上」衣服的角色的眼神和自信都有如煥然一新,因此雖然表演時並未出現「衣服」,但該衣服(所代表)之美是可以想像的。詳見「演出簡述」:http://www.macaucityfringe.gov.mo/Showpage.aspx?src=showdetials&lang=c&id=8d7a56ab-8a7a-4aef-9aa4-6481bc135cec.
[4] 心理學家菲利普.金巴多(Philip Zimbardo)在《路西法效應》一書中描述惡如何在特定環境下形成。
[5] 拉康的理論中,主體之形成與發展可分作三個層次:想像界(The Imaginary)、象徵界(The Symbolic)以及真實界(The Real)。其中象徵界和結構、法律有關,非語言中之能指(Signifier)不能成就。對鏡像的認同屬想像界,而嬰兒看到鏡像後回看手抱自己的異己尋求認同,則屬象徵界。故早在語言未出現以前,嬰兒和鏡中影像構成緊張關係。
本文章轉載於:澳門日報、文化│藝演、他人即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