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龍有悔:《老大》對線性經濟邏輯的省思
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老大》是第十屆華文戲劇節的代表地區演出,地點在荃灣大會堂演奏廳。故事講述海邊將開發成漁場,老大(船長)馮國良不顧他人勸阻,堅持出海。患有阿茲海默症的他,回憶以往自己和大海的恩怨。年輕時他到漁村工作,首次出海,船隊便遭遇船難。他因經驗不足而犯錯,導致當時的老大林阿龍和老鬼意外離世。此後他因悔咎決定和老鬼的妻子阿蘭結婚,照顧她及老鬼的遺腹子泉海。他也因此離棄了歌手戚瑞雲,而阿蘭後來也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因此,他辜負了兩個女人,但也當上了老大,和大海建立了深摯的感情。
本劇劇本獲曹禺劇本奬,而演員陣容都是內地響噹噹的人物。從舞台效果看來,該作品不失「大型原創話劇」風格。觀眾剛走進表演場地,便很容易被舞台佈置所震攝:多媒體投影大片藍色的海洋,浩浩湯湯,浮光靄靄。馮國良持燈登場,似於迷霧之中找尋方向。這舞台設計緊扣戲劇情節和主題的情節。船難、海洋的力量,是文學和其他藝術形式的常見主題,但以寫實的方式呈現如此恢宏浩大的場面並不容易。
單就情節而言,《老大》張力足而誇張,在很多地方讓人難以投入,如最後馮泉海才知道老大並非其親生父親,而其生父老大葬在他要炸毀的燈塔下,便頗有老派連續劇橋段的味道。全劇節奏尚可再明快些。但說到音樂,戚瑞雲和孫女小戚瑞雲反覆唱起的南方調子由馮國良填詞,歌頌和黃魚間的感情,卻十分哀怨動人。
不過稍嫌俗套的情節以及突兀,卻也無礙《老大》演出彰顯其主題。船隊遇上海難,兩成員試圖潛入海底砍斷糾纏發動機的繩索,少頃大海染成一片血紅,並擴散至整個畫面。燈塔炸毀時整個望夫崖也打上紅光。舞台上演員氣勢磅礡,佈景和特效風格凌厲,在類似場景造成頗大視覺震撼。
《老大》的主題顯而易見,把城鄉對立的主題表現得入木三分。馮國良寄托在大海和燈塔下的,不但是回憶和往事,更是對大自然的愧咎。他把自己比喻成黃魚,又說:「海水是鹹的,那是我們的淚,是人的,也是魚的。」他們一代貪得無厭地捕魚,吃不完的甚至用作肥料──這是愈多愈好的簡單方程式。這背後是一種線性的經濟邏輯:廣播播起命令,所有隊員要不畏風雨地迎難而上捕魚。此時他們過於理所當然地把大自然視為可用的資源,並自以為能駕馭自然。然而人類無法抵禦大自然反撲的力量。暴風雨一景,兩位船員罹難。因此馮在與大海共生的關係中,既追悔自己害死林阿龍和老鬼,也反芻大自然的法則。從廣播我們得知那次出海船員大部份都不能逃過大自然的浩劫。這也解釋了他後來對泉海說的:「對於海,我一生只兩個字:敬畏。」
至於泉海一代,為了「發展」二字,不惜滅海毀燈,自是上述邏輯的顛峰極致。此時泉海口中說的,新的浴場能為該地帶來十三億的GDP便變得空洞無比。和大自然的博奕,總是零和遊戲。大自然的反噬延綿漫長。馮國良以後一系列不幸遭遇,包括和兩個女人無疾而終的感情,都是由那次船難引起。是以他便如希臘悲劇中的英雄,其深深的歉疚無法不結合對至高者的存在心存敬畏──而在《老大》脈絡裡,那自然是海洋。按這思路,不難理解馮國良何以認為城裡像蟹籠一樣。這裡談的是城市生活對人的思考模式構成的枷鎖。對他而言,人的本真就在自然之中。[1]
因此為了把海邊開發成「死吧」(Spa)而摧毀海邊燈塔便成了全劇主題的隱喻。或許如泉海所說,由於科技發達,我們有GPS,現在已毋需燈塔引路。可是在馮國良而言,燈塔是文明的路標。沒了燈塔,人類便只能沿線性的經濟發展邏輯前進,無法看見更高的犖犖大者。黃魚不再回來了,因此馮國良決定出海,尋求它們原諒。在此前我們已看到大自然的殘酷,但馮國良和大黃魚的對話中,彷彿和大自然進行和解。他當然可能像多年前的老大般遭遇不測,但更大的象徵意義在於人類與萬化冥合,大破大立,為人類文明尋找新方向。
[1] 英文中的「nature」,字源可追溯至拉丁文的「nasci」(天生的),解作人性或自然,與這種想像契合。
*及時評論 第一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