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變了於是我》:試談性小眾的性別與愛情
觀乎澳門的戲劇發展,隨著產業的生態漸趨成熟,專業演出的數量也逐漸增加,若果演員不斷參與演出,沒有持續進修,很容易進入一種麻木的狀態,使演出來的角色千篇一律。欠缺對劇場美學的反思和探索,戲劇這門藝術就會停滯不前,欠缺活力。「卓劇場」在上一年舉辦了為期約半年的「劇場工房──總體劇場表演者實習培養計劃(2017)」工作坊,以邁克爾.契訶夫(Michael Chekhov)的訓練方式,讓演員可以進一步磨練演技,提升劇場的執行力、工作能力,令澳門整體的戲劇藝術昇華至另一層次。為了實踐學習所得的成果,莫群莊、劉雅雯和塵雅正聯手演出簡莉穎的劇本《妳變了於是我》,探討性小眾的生活和掙扎,在挑戰演技的同時,亦表達了對性小眾的關懷。
故事講述兩名女同志──安妮和馬莉──之間的感情矛盾。劇始,兩人住在一間狹小的房間裡,觀眾能隱約聽到隔壁房子傳來陣陣的電視聲,知道旁邊住了鄰居。舞台中間放置了一張大床,馬莉上身穿著深藍色帶黃色和紅色間條的夏威夷襯衫,下身穿黑色西褲,坐在床上,看似煩惱;而安妮穿著牛仔熱褲和吊帶背心,在舞台周圍走動,時而整理著衣架上的衣服,時而又把木瓜舀進碗子裡,準備給馬莉吃,就像在做日常生活的事。台後和台左放置了兩個落地衣架,分別掛著兩人的衣服。背景有紗幕分隔出演出區和後方黑暗的非演出區,上面掛著黃色的串狀小燈泡。台左則以透明膠膜分隔舞台和控制台。這窄小的空間昏暗無比,給人一種窒息的感覺。這對情侶在此處朝夕相對,感情甚好,卻也預示了二人在無路可逃的情況下展開連場鬧戰。
安妮是性工作者,也是唯一的經濟支柱,需要不斷工作來維持兩人的經濟收入;馬莉正處於變性的過程之中,要定期見醫生。為了讓馬莉外出看醫生時不那麼尷尬,安妮為他準備好了西裝;而馬莉也佩戴了假髮,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男生。變性使馬莉失去了工作,藥物的影響也令他不時感到身體痕癢。在兩人為了錢而爭執之間,房客突然敲門,投訴音樂太大聲,這也讓緊張的情況得以緩和。
為了加速變性的過程,馬莉不時胡亂吃藥,使他感到忽冷忽熱,又開始討厭自己的聲音。在他一個人在家裡的時候,又會想安妮陪伴在旁。可是表面相安無事的安妮,心裡卻漸漸對馬莉產生疏離感。她不想陪馬莉看醫生,其實是接受不了他的轉變。表面上兩人彼此信頼,讓自己仍然覺得自己是特別的一對,其實感情上早已泛起暗湧。就連安妮貼心地幫馬莉按摩,都使馬莉以為她故意捏他。幸好房客第二次到訪,投訴馬桶漏水,日光燈閃爍,才又為二人解困。
為了討安妮歡心,馬莉送她溫泉魚,讓她的雙腿變得光滑。情到濃時,兩人互相擁抱、愛撫。可是,安妮並不習慣馬莉使用假陽具,馬莉亦不喜歡對方觸摸他的束胸,兩人又因此陷入僵局之中。尷尬的沉默叫人難受,兩人看向門口,期待房客再次敲門打擾。這次房客果然又再到訪,安妮便乘機拉她進屋,一起跳舞,好讓這輕鬆的氣氛得以延續,也使兩人有些許喘息的機會。
舞跳完,房租也交過了,房客再也沒有打擾的藉口。情侶二人於是開心見誠,吐露出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話。安妮不想馬莉改變,卻又自知沒權干預他的人生。在不知所措之下,安妮開始搖呼拉圈,試圖在這侷促的空間裡為自己創造出一寸安全地帶,與馬莉保持一段合適距離。其實安妮一直故作堅強,在馬莉背後默默支持他的同時忍氣吞聲,覺得在面對改變的時候就連哭泣的資格都沒有。但是,安妮曾接待過女客人後,知道她仍深愛着馬莉。一無所有的馬莉,把安妮寫給他的一封信背了起來,並視其為他唯一擁有的愛的證明。二人在爭吵之中已筋疲力盡,最後決定重修舊好。雖然不知前路如何,兩人堅信,睡醒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社會對性別的刻板印象
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提出「異性戀矩陣」(heterosexual matrix),即性—性別—性向(sex-gender-sexuality)三元系統。這個系統指出性是一種社會產物,我會因着社會性別指定做出相關行為,例如男生自小玩玩具車、女生小時候玩芭比娃娃等,這些都緣於我們一出生就得來的身體特徵。就像嬰兒出世時,醫生會跟父母說:「是個女嬰!」而父母藉此知道嬰兒的性別,但同時就像拉崗所提,正因為他人是由「女嬰」這個詞彙來了解她,所以就利用「女嬰」所代表的意義(例如無男性生殖器、長大以後會出嫁等等)來解釋這個新生命(註1)。社會根據性身體特徵加諸我們不同的性別標籤,所以社會對男性應做的男性行為,與女性應做的女性行為作出了一定的規範。而所謂「應該做的行為」,是大多數的異性戀者以「異性戀正常」(heteronormativity)的基礎所界定的,基於這種界定,男性與女性被視為唯二的性別,同性戀者被認為「不正常」,而異性戀者才是「正常」的。劇中馬莉對自我的性別認同(即想成為男性),與社會的性別指定沒有文化上的相關性,從而產生性別焦慮(gender dysphoria),所以一直希望身體永久變為符合自己性別認同。馬莉在劇中選擇改變自己,正如他在給安妮的信中所說,他以前像隻還未成熟的幼蟲,處於「幼形成熟」的狀態,長大後才真正了解自我。當他「成熟」了後,便漸漸對社會對性別的刻板印象提出批判。如他在劇中質疑,若那些溫泉魚出生後只被人餵食死皮,以後吃魚糧和蚯蚓時,會否覺得那些才是真正的食物呢?諷刺的是,安妮也因為馬莉對社會制度的質疑而覺得他失去了獨特性;以前馬莉在日常中對枱腳簡單的觀察,在安妮眼中都與別不同。馬莉選擇轉變,是重新找到自我,也是挑戰社會刻板印象的抉擇,可是身體特徵和生活方式的轉變,卻又為安妮對馬莉的愛帶來挑戰,令她不知所措,故事描述的就是二人是否能捱過這挑戰。
展演性
巴特勒最具爭議性的概念是「展演性」(performativity)。展演(performance)和展演性不同,前者指一個人(主體)做出的,一切能以肉眼所見的行為,例如走路、吃飯、說話等;而後者意思是主體在表演的過程中被感受,繼而被定義,故此「表演先行於主體」。在分析展演的過程中,展演者並不重要,一切展演的行為才是真正重要的部分。例如說一個人的長相如何、衣服搭配、講話口音、態度、行為等等,都是展演,因此我們之所以能辨認一個人,是靠其展演給我們的印象,與展演者完全無關(註2)。巴特勒認為「主體」是不確定的,是流動性的,也是後設的;「主體」被機制、話語、文化所定義,是結果而非原因。換言之,人的性別是「進行中的過程」,所有的性別標籤,包括男人、女人、兄弟、姊妹、丈夫、妻子等,都並非確切存在和概念上成立的表述。馬莉和安妮起初相愛時,兩人都認為自己是女人,彼此都是女同志。然而在馬莉自我探索的過程中漸漸覺得自己應該是男性。從前她留着長髮、聲線溫柔、身材姣好,在安妮心中是一名美麗的女性。當馬莉選擇變性後,他穿西裝、束胸、戴假陽具,以行為來定義自己。然而,異性戀者不禁疑問,變性後的馬莉,是有男性特質的女性、女性特質的男性、還是身為男兒身的女同志?安妮沒有提出這些疑問,或者說,她不需要疑問,因為她明白,性別是個廣闊的光譜,而不是男女二元的。她心目中,外表和肉身,在愛情中不是最重要,無論馬莉變成怎樣,她真正愛的是他的靈魂。
文本結構
在這次演出當中,導演塵雅正選擇將劇本最後部份──即房客走進房間偷偷放下感謝信,還有二人在黑暗中隨著音樂舞動──刪除掉。在筆者看來,此舉甚為可惜,如此詩意的場面,不單能為故事留有餘韻,還可以表達出二人無視社會的規範和目光,沉醉於愛情旳烏托邦之中。然而,或者因著場地和技術上的限制,或是美學上的取向,故事到二人入睡為止。從另一角度看,也有另一重意味。整齣劇緊湊地發生在一個晚上,人物沒有明確目標,故事沒有跟隨傳統的「三一律」,只是不斷有事情發生;這不禁令人聯想荒誕劇的重複式結構。在這個晚上之前,兩人是否有過類似的爭執?故事以後還會否再有同類事件發生?編劇沒有明示,給觀眾留白。或許,這就像在愛情中,情侶處於不斷爭吵與和好的狀態中。馬莉和安妮的關係看似要決裂,卻又像可以天長地久。
舞台調度
飾演房客的塵雅正同時擔任這次演出的導演。在整體的舞台調度上,筆者認為都頗為成功。導演把假人模特的身體部分,放置在舞台的邊緣。紗幕後的非演出空間,放置著兩具假人的下身;衣架旁穿著西裝的假人模特,上身是女性,下身是男性,象徵了馬莉在戲中男女性別轉變的掙扎;台右側橫置了多具假人,婀娜的體態也與安妮作為性工作者互相呼應。原本主打街舞劇場的「T劇場」空間有限,台左的前後分別有兩道小門,前門是觀眾入場的地方,導演活用了後門作為劇中房客與情侶二人交流的通道,不但為房客身份帶來懸疑感,還多少增添了該角色的喜感,頗有趣味。燈光設計師梁順裕巧妙地運用燈光來「說故事」;當馬莉把溫泉魚放進用呼拉圈象徵的水盆時,藍紫色的聚光燈打在兩人身上,給人一種孤寂的感覺,彷彿此時世界只有情侶二人;天光板上吊燈亮了,白光和紅光照在床上,襯托情侶的慾望與激情,與此同時,掛在非演出空間左面的假人下體的光管亮起,象徵男性陽具,即馬莉想以男性的方式與安妮結合。飾演安妮的莫群莊的演出教人另眼相看,把角色中的溫柔、逞強、不安與委屈等多種情感演繹得恰到好處,甚是動人。尤其在當安妮快要崩潰時,她一邊搖著呼拉圈,一邊語帶哽咽而又急速地說出那段內心獨白。這無疑是對演員身體和情感互相協調的考驗,莫群莊卻做到遊刃有餘。相比之下,飾演馬莉的劉雅雯就略顯遜色。在表達興奮之情時,身體與聲線顯得拘束而冷靜;在馬莉開始暴躁地扔衣服時,也沒有使人為之震驚。或許是因為角色的特徵難以掌握,讓劉雅雯顯得有點進退失據。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劇中大膽的床戲,寫實而緊湊,兩名演員的動作卻流暢自然,表現得相當成熟,就澳門的演出來說,實屬少見。
結語
總言之,作為一次表演工作坊的實踐,這次演出是成功的,觀眾不但看見演員對角色和性小眾議題的探索,也看見導演在場地選擇、文本處理和導演手法等方面作出了新嘗試,可謂「足各藝術社」的一個里程碑。感謝「足各藝術社」,感謝「卓劇場」。期盼在澳門的劇壇,更多具實驗精神、對戲劇藝術不住追求的劇場人,令澳門戲劇更多采多姿。
註1:Butler, Judith. Bodies That Matter: On the Discursive Limits of “Sex”. Routledge, 2014, pp. 31, 68.
註2:Butler, Judith. 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 Routledge, 2011, pp.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