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行走城市學到的那些事
如果《石頭外傳》是從個人看城市,《Off|Site・在場》就是從城市看個人。
近日,「梳打埠實驗工場」自2013年起,每年於澳門舊區進行藝術創作的《Off|Site・在場》,以「關乎走路與行進」為副題,將研習及創作視角轉到筷子基。領隊們引領參與者在筷子基遊走,講解小知識之餘,走到橫街窄巷、後樓梯、公園、店鋪、河邊及豪宅區等,時而觀看演出,時而感受環境及記憶。
有別於過往每年一度的做法,這次的《Off|Site・在場》是同年第二回。本年五月的第一回由羅月冰及郭瑞萍兩位藝術家、創作人及演出者,帶領觀眾走過一遭長達六小時,途經白鴿巢、新馬路及沙梨頭各處的旅程。她們化身記憶的載體,以散落各處的尼龍帶作為地方的痕跡,結合環境的歷史、氣味及感覺,將大小地方的痕跡漸次披掛上身。體驗過後,全身痠痛的同時,猶記得舞者於清平戲院四個大字前一段仿粵劇演出,過去與現在、傳統與當下,同時呈現。
在這次的第二回中,藝團則邀請四位港澳戲劇、舞蹈及聲音藝術家在筷子基沿線各點設定演出或體驗段落,使我們在感受環境的同時仍可體會其他的可能。
空間的力量:凝望、感受環境的感染力
在市政狗房門前,導遊告知我們正身處於筷子基的原址,而觀眾之間沒有人知曉。一開始,我們就被告知自己的記憶原來已經是某一代際的記憶了。行走的過程中,導遊沒有加以介紹各處的歷史,反使我留有思考、隨想或重新認識的空間。一路上除了與朋友閒聊外,就是零落地想起或提及路過的空間而引致的胡思亂想:老舊樓房門外,幾格假草皮上黃橙相間的運動器,就是政府想像的「公園」,難怪朋友們提到的旅行熱點都有公園一項;途經市場,想起上次光臨已是數年前;大廈後樓梯的小佛像及令人作嘔的臭味,不禁令人想像該處的曾經;凝望逸園賽狗場牆外寫著「澳門是我家」的壁畫,在集權體制下仍舊離心極重的澳門,顯得分外可笑及荒謬;導遊介紹筷子基新建社會房屋的前世今生時,保育與發展的張力在她的嘴邊緩緩流過;在河邊聆聽關於行走的詩句及浪漫的音樂,行人的步姿彷彿成為舞步,舞作在街道上誕生,大有「人人舞動」的力量;擎天半島的豪宅區域令我震撼非常,散步完結後甚至忘了如何走回頭路。
縱使我未必在筷子基經歷回想的所有事情,這樣行走的體驗卻讓記憶發揮跨越界限的想像。澳門城市空間規劃的荒誕,使嶄新的高樓從古舊的區域中拔地而起,也使行走中的觀眾刷新對空間的認識。沒有表演的空間,透過物件、聲音及味道,作出自身的「演出」,喚起觀眾對城市的記憶。
演出的必要:生活的奇景,空間的話語
具表演性的空間使觀眾聯想起各式事物,那麼演出呢?四段由港澳藝術家創作的演出在別具意義的空間之中,將觀點及空間也許想說的話道出。
古英元創作的《美麗的新世界沒有我們這種狗臉》主要發生在逸園賽狗場的周遭:性感兔女郎在舊樓宇的陽台晾曬衣服,不平凡的打扮的生活卻顯得如此平凡。她在梯級前、逸園賽狗場投注站旁及黑暗的火鍋店中舞動,突顯澳門多數與賭業相關人士生活的常態:平凡的生活從各處娛樂他人換來。觀眾倚著高空停車場的空框,觀看兩位男演員飾演的狗,在逸園狗場圍牆上拍打「澳門是我家」的壁畫,騷擾途人,並衝出馬路阻礙交通。一種受壓的慾望肆意在街道上遊走,擾亂城市空間方正的規矩。
蔣禎耘創作的《微菌》則發生在筷子基社會房屋的周遭,「關於對城市微物的想像」(場刊註)。三位演員附在路牌的柱子及馬路旁的警示磚上,跑動、摹彷,與觀眾互動。縱使與觀眾互動的一段確實增添娛樂元素,略嫌冗長的演出卻使觀眾容易在集中觀看演出者的同時,無暇分神感受空間本身。
李立勝創作的《一步一腳印》在河邊發生。耳機緩緩響起他吟誦關於行走的詩句,在收訊不良的情況下被碾壓成零碎的詞句,卻也無礙感受行走的感動。行走的言詞及每一下響起的「Dance」令我注目在途人的步姿:急速、慢步、跑動,停步。步幅的大小影響各人在空間的相對位置。也只有停步、細心留意,才會注意到走路這個平凡動作的美感。
黃大徽創作的《一路好走》則於觀眾步入擎天半島區域時發生。「光怪陸離」最能貼切形容步入這區的感受。嶄新的裝修、停泊的名車、零落的人影,與僅於幾分鐘前走過,人來人往的河邊形成鮮明且震撼的對比。五名演員被黑布覆蓋身軀,緩緩前進,前方手持發光球體的演員狀似神祗。之前見過的兔女郎及狗跟著演員前進。我們超前演員,駐足在擎天半島前,面對河面,靜待演員到來。演員抵達,離開黑布及神明,走在河面前狂舞。神明最終離開,演員繼續舞動。保祐澳門的河邊之神離開世人,世人無視並持續狂歡。短小一段,為澳門的城市發展送上一首輓歌。肆意發展的結果,終將帶來消亡。
小結:只有行走,才能真正行進
這次在筷子基的行走之旅,我感受到環境本身引出記憶的感染力,也從多段演出中感受到空間或許說出的話語。透過行走,另一用字「行進」才能真正成立:只有實際在城市中行走(Walk),人才能在記憶中畫出認知的地景,從而凝望城市,反思自身,達到意義上的行進(Proceed)。對於習慣每天驅車疾奔的澳門人,記憶的空白似乎已成常態。一旦遺忘,記憶被修正的空間就會更大。也許某天,現在的澳門將不復存在。
城市一直在用力活著,掙扎著。睜大眼睛,看清澳門,是微小的我們能夠做好的事。每一步都不容易,卻是必要的每一步。時代孰好孰壞,就走過去之後再回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