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ounded》:嚮往藍色,卻墜入灰色
藍色,藍色。只有一個女人的獨角戲,想起《藍色時分》。當中的藍指代的都是藍天,而女人的身份卻不同:《Grounded》裡的女人是戰鬥機駕駛員,她本該徜徉在藍天之上;而《藍色時分》裡的慧慧沒這麼好運,她只得隱匿在藍色時分之下的陰影裡。
很難得在布魯塞爾看到有英文劇場,排期幾乎排滿十一月,所以在一個無所事事的週五晚上去看了,順便叫上演出搭子。這齣戲裡的表演者和製作團隊都是英國來的(演出搭子評論,他們的英語很「posh」),而劇本的場景設定在美國的沙漠裡,除了門口賣的啤酒,作品本身沒有一點本地化的成分。
能從2013年演到現在的劇本的確很出色,看演出的時候不知為何想起前兩年上方祺端的劇本工作坊,講劇本當中的轉折點和高潮。《Grounded》裡的轉折來得很早:一個意氣風發的戰鬥機飛行員因意外懷孕而停職,返回崗位之後卻只能做盯著屏幕的無人機駕駛員。她在成為全職母親的日子裡用了很多藉口來勸說自己:每天親吻女兒和丈夫就是最幸福的事;像普通夫婦一樣生活,吃完晚飯一起在沙發上看電視⋯⋯不。這不是她要的生活。這種壓抑感幾乎衝破她的意志,而當她回去上班時發現,就連工作也不能令她成為自己了。
相較於「女性」、「母親」、「妻子」這些身份,她的自我認同是她作為戰鬥機飛行員的身份(註1):下了班和男孩們在酒吧鬼混,坐上飛機就殺敵無數,酷,過癮。這種巨大的失落感在她的無休工作裡更加強烈:一週7天,一天12小時,坐在飛機上看著屏幕無所事事。回到家中時,女兒已經睡下了,丈夫在沙發上看電視,而她——她在車裡。她不在家中,儘管那是「丈夫」和「女兒」,可世俗的、平凡的幸福不能證明她的價值,她拒絕加入這種溫馨。
丈夫讓她去做婚姻諮詢,「城裡有一個可以給空軍做心理諮詢的人,我們去吧。」。這一段非常值得玩味,通過第三者去強調她與家庭關係的疏離,她對諮詢師大喊大叫:「我不需要你告訴我怎麼做!」在飛行員看來,坐在沙發上的金髮女人怎麼會懂自己到底有怎樣的苦楚?她根本沒有體驗過遨遊藍天的滋味,她只不過是收錢,坐在沙發上,給一些無關痛癢的建議!因為是獨角戲,所有的對話、關係都在轉述中發生,演員卻把握住了不同身份時自我暴露的程度——以及在言語之外的脆弱。
她也沒有真正認可自己作為母親的角色,除了每天送女兒上學,她沒有多少與孩子相處的時間。的確在看到Sam時她無比疼愛,女兒總是拿著的粉色小馬卻提醒著她:世界不是只有灰色,還有粉色。從藍色到灰色的轉換已讓她無比沮喪,她盡力保護女兒和她手裡的一點點粉色。然而高壓工作令她接近崩潰邊緣,在執行任務時她以為自己幾乎殺死女兒,但一切都只是幻覺。沒有任何畫外音,她又一次進入對話:上司說,我們早就盯上你了。
全劇終。她是一個患有創傷應激障礙的飛行員。
整個舞台就是兩邊座位之間的滑坡和一面巨大的反光板,非常集中、甚至緊張的氛圍。剛走進現場時感覺好像坐在時裝秀現場,再一看原來燈光設計同時也做時裝秀燈光。儘管在台詞中不斷重複「藍色」、「灰色」、「粉色」,但這三種顏色卻不直接與燈光設計呼應,相反,團隊使用了偏冷的黃色、冷綠色和橙色。看到衛報採訪中另一個燈光設計師馬克.豪蘭(Mark Howland)講到「如非必要絕不使用藍色」(註2) 。此外,正面的反光板不僅用作象徵「飛機屏幕」,也是燈光道具之一。這種手法並不罕見,但作為舞台上唯二的固定裝置,這一面「鏡」給人很多想像的空間,尤其是當演員在描述「透過飛機屏幕,可以看到底下人的一舉一動」的樣子,彷彿反光鏡裡真有一個沙漠。
滑坡上下的平台是主要的表演空間,但也只有這些位置,因此她在講話時不停爬上爬下看得有些侷促,再配上高強度的台詞和表演,我在短時間內迅速進入疲勞狀態。但幸好所有情節排得恰到好處,並沒有因為一時的疲憊而走神。除了在滑坡的空間裡施展,演員的另外兩件道具便是她的飛行服和靴子:穿上、脫下,直到絕不脫下。觀察這些表演之外的元素也可以提神。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得知自己要被停職時從滑坡上滑下來,「一切都完了。」她說。
做一個女人,就應該要永遠地落在灰色之中嗎?她不願接受,她不願承認。然而這種灰不完全是因為她有了孩子,在劇作家喬治.布蘭特的訪談裡他提到多數飛行員並不會有真正的戰鬥目標,他們只是無目的地盤旋在上空,降落,再回到自己的生活中;這對真正有抱負的人來說是種損耗甚至創傷。
幸好這一齣戲沒有成為我的創傷。演後談裡有觀眾提問「帶了小孩一起來看演出但是青少年覺得對白太長太無聊」,演出搭子說不是每個人都應該完全參與各種藝術,有可能他們僅僅是對某種表演/藝術不感興趣,不代表一切都是短視頻的錯;更何況演出需要付費,一個小時的成本可能是一天的part-time工資。我倒是沒有想過這個角度,只覺得藝術只能吸引對它感興趣的人走進這扇門。同一天,在地鐵站裡看到了關於身體的展覽和舞蹈影像,卻發現人們只是以相同的步調從投影前經過,沒有誰真正停下來看一眼。就算藝術與現實之間沒有門,也不代表藝術可以真正參與到生活之中。
路過的人還未進入觀眾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