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寂寥
七十多歲的劇場藝術家羅伯特 · 威爾遜(Robert Wilson),自導自演劇作家貝克特(Samuel Beckett)六十年前筆下的卡拉普(Krapp):在六十九歲生日時打開一卷錄音帶,面對三十九歲的自己。戲尚未開演,就已故事性十足。不只是兩位大師的對話,虛構戲劇與真實人生的呼應,或是歲暮與青春之寫照,在無情時間流逝間,也隱約透露了劇場美學的時代流變。如貝克特,曾經的前衛成了眼下的經典,又或羅伯特 · 威爾遜,當年的實驗成了今日的指標。然而,儘管卡拉普回溯過往的結局是如此絕望,羅伯特 · 威爾遜回溯貝克特,卻似借“式”還魂,以幾近背道而馳的“形式”引出了貝克特作品中永恆的孤寂荒蕪。
所謂的“背道而馳”,首先來自於“聲音(sound)”——或說是“靜默的聲音”。貝克特的“靜默(silence)”,眾所皆知,早已是幾代學者前仆後繼的研究主題,在此不再一一引用贅述。“靜默的聲音”並非沒有聲音,而是像其同時代音樂家約翰 · 凱吉(John Cage)般精密計算的《4分33秒》,如實凝縮了二十世紀前期存在主義式的心境。但在羅伯特 · 威爾遜的詮釋中,開場如當頭棒喝、華麗出場的,也正是聲音:震耳欲聾的雷聲,毫不間斷的雨聲。當我們看着演員獨自一人在舞台上,不時自言自語,不時和錄音機/年輕時的自己對話時,聲音彷彿成了第三個角色,強勢地宣告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既然提到聲,自然不能不提讓聲音出場的“空間”。在過去許多此劇版本(包括貝克特自己執導的版本)中,大都藉由光影讓視線聚焦於卡拉普與他放着錄音機的書桌。這個小世界以外的背景,則深陷黑暗中,烘托出卡拉普與過去相疊的另一時空。然而,羅伯特 · 威爾遜卻打造了一白色明亮的囚牢。書桌後方是層層書架,卷宗般的長條格框與窗戶形狀相仿,既是外在世界的阻隔又是通道。舞台兩側與前緣捆捆報章雜誌,像是被收束的過往回憶,等待再次釋放。至於那一卷卷錄音帶,自然是蠢蠢欲動,試圖打破這一片視覺靜滯。
在這內外分明、前後有序的視覺空間中,“聲音”巧妙地穿透其中,除了以轟然雨聲、雷聲帶出了外在世界的份量(雨點同時也投映在理應“與外隔絕”的房間內),串起了劇中寫實與非寫實的各種時空。寫實音如錄音機開關聲、膠捲轉動聲被放大凸顯,或如卡拉普每次走到觀眾看不到的書架後方,總以倒酒聲代替了獨角演員在視覺上的短暫消失,更為這齣短劇提供了層次的停頓與推進。而錄音帶中年輕卡拉普話中內容,也隱約以現實環境音與之呼應,如播放錄音帶前外面傳來的鐘聲,正回應了三十九歲卡拉普的開場白“Thirty-nine today, sound as a bell(實際語意為“三十九歲了,健康狀況佳”)”。既是“Bell-鐘聲”的文字遊戲,又暗示了數算歲月的時間刻度。這些看似直截了當,實為別有用心的聲音,不只是烘托情緒或點出情境的“音效”而已,更像是有着多重意涵的蛛絲馬跡,穿梭於有形無形的時空之間,壓縮交疊成我們眼前所見。
聽着那震耳欲聾的細微聲音,不禁令人好奇本為此劇要角的“人聲(voice)”該如何搶回焦點。就在雷聲、雨聲愈演愈烈之際,卡拉普手中筆記本猛然墜落,與書桌撞擊砰的一聲,像是觸動了大衛 · 連治(David Lynch)電影中以物件切換世界的俐落開關。雷雨聲消失,人聲就此進入。然而,無論是自錄音機傳出的聲音,或是老卡拉普本身說話的聲音,都不只是後見之明的感嘆、百無聊賴的碎念而已,而是另一種以語言呈現的聲音。語言成了帶着音高與節奏感的韻味姿態(這點倒是十足貝克特),襯托着羅伯特 · 威爾遜默劇肢體的張狂力道與輕巧拍點。幾次老卡拉普跟着錄音帶裡的年輕自己同聲笑着,那笑聲卻有着同樣音高節奏,彷彿套好招一般。說着自己“不唱歌”的卡拉普,每句台詞、每個嘆詞、每次停頓,卻比唱歌還精準。
無論劇中聲音如何以各種姿態震懾人心,貝克特“靜默的聲音”,終究未在羅伯特 · 威爾遜的舞台上缺席。開場著名的吃香蕉段落,再度自一個令人猜不透的荒誕舉動,被納入“聲音”的詮釋中:他嘴裡塞了根香蕉,雙手舉起,眼睛直瞪,吸氣。我們等着他尖叫,等着如開頭那聲刺破靜滯的聲響,但這次卻甚麼聲音也沒有。被香蕉阻塞的出口,連聲音都穿不透;可是那無聲的尖叫,在我們心中卻是無比響亮。正如震耳欲聾的嘈雜聲音,也掩蓋不了貝克特人物那可笑可悲、荒蕪荒謬的寂寥。
#作者為「第二十七屆澳門藝術節」特約藝評人,(台灣)
本文章轉載於:澳門日報2016年6月16日,文化│演藝版: 震耳欲聾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