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是最憂鬱的顏色》
1964年首演的《紅色娘子軍》是文革時期八大樣板戲其中之一,是芭蕾舞劇,「生活舞蹈工作室」創辦人兼編舞文慧以紀錄劇場方式重新探討了這個樣板戲,結合了《紅色娘子軍》相關的文獻資料,包括文字、圖片、視聽資料等,最重要是訪問了一些在當年跳過這個芭蕾劇的舞者、觀眾等。
本劇最讓人動容的地方在於訪問當年的女主角,她回憶起當年剛生小孩後被黨要求在短期內要重演,並被要求打「回奶針」,以防身體的變化影響演出,就在舞台上排練的時候,女主角的奶水不停地漏出,把舞台都弄濕了,過兩天後奶水都沒有了。另外就是當年也有演出過《紅色娘子軍》的演員劉祝英的描述,當時簡陋的芭蕾舞鞋設計,讓舞者的腳趾和紗布血肉糢糊地黏在一起,那種錐心刺骨的痛是最難以忘記。這也是構成本劇最核心的命題,本劇以「紀錄劇場」的形式誘導出各個相關人士的「個人記憶」,而個人記憶正正就是構成個人主體最重要的東西;另一重要的主體就是「身體」,身體的記憶(舞蹈)又正是最難以去除的內在過去,而身體的記憶又會進一步強化個人記憶,身體、記憶、主體互相重叠,形成了本劇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充滿傷痕的主體」。
另一重點是採訪了一些當年的觀眾,有男受訪者表示當年正值青春期,在當兵的日子裡幾乎看不見女性,突然有機會看到穿著短褲的女舞者在舞台上表演,目光自然停留在「身體」上,根本完全沒有留意《紅色娘子軍》當中的革命主題,女觀眾也把目光停留在帥氣挺拔的男主角身上,同樣完全沒有吸收到當中的革命思想。這在今天看起來活像一個黑色笑話,也可說是一個「錯位的凝視」,國家(集體)的慾望與個人慾望之間出現了錯位/落差,也可說是黨國教育與個人需求之間出現了慾望錯置,也反映了體制與現實之間有著嚴重脫節。有時候或大多時候,國家/體制/集體與個人之間並不常常處於一種VS(互相對抗)的狀態,更多時候是處於錯置/落差/脫節/不同步的狀態,這個「灰色地帶」也就是「愛恨交纏」的代名詞。
本劇第三個重點是關於當年《紅色娘子軍》在編舞技術上的解構,例如當年「三突出」的美學思想,用盡所有舞台調度、燈光、服裝、化妝等所有舞台技巧來突出再突出英雄的特質。還有把芭蕾舞中原本呈掌形或蘭花手等手勢,通通改為「拳頭」,用來突顯反抗壓迫者/地主的氣勢和決心。這在今天看來當然又是笑話一則,但這也反映了當年的樣板戲企圖去重新定義英雄的核心精神,當然,這個由黨去重塑的「中國式英雄」與西方傳統上在希臘悲劇中的「悲劇英雄」有許多不同,中國式英雄的內心沒有那麼多掙扎和自我辯證,最終也是加入黨、加入集體之中,並獲得一個快樂的結局,樣板戲是當年建構、塑造英雄的標準,幾乎不太容許以個人為單位、特立獨行的英雄,最後必需要加入黨,只有對黨有利的英雄才是英雄,中國式英雄也就是「黨的英雄」,至於那些不願意加入黨的英雄就不配擁有英雄稱號,最後當然也沒有快樂的結局,今天看來,英雄的定義從來沒有這麼狹窄過,至少今天可能會有人崇拜馬雲或小米科技創辦人雷軍為英雄。
「革命」或許是對烏托邦的仰望和凝視。而當年的「文化大革命」說穿了就是召集同路人,同時又必需要有「共同的敵人」作為打倒的對象,「解放」成為反抗敵人的代名詞,表面上看就是希望從過去的歷史文化「枷鎖」之中「解放」出來,然後獲得「自由」;實際點看就是順便把所有政敵和有錢人都拉倒,順便霸佔他們所有的一切;而同時順便利用大眾的熱情和希望,把自己神聖化,利用他人的手把自己放上神枱。今天看來,文革可說是一場災劫、人禍、偽革命。當年大家都希望透過文革改變中國,重建一個理想國,打造烏托邦,當年文革的理想/偽理想的大敘事,對應今天「一帶一路」的經濟/國家利益的大敘事,經濟利益取代了當年渴望的烏托邦,「一帶一路」又是否成為另一個偽理想大敘事?或許在改朝換代之後會有另一個說法。
正如劇中影片受訪者說的,當年文革期間,人與人之間只有上下的統治關係,沒有橫向的關係;只有國民,沒有公民,中國要成為「正常」的國家,就必需建立公民社會。這是很好的說法,建構一個有機的關係網很重要,人民是可以自力更生的,並非一味接受黨提供的服務,打破「為人民服務」的荒唐和謊言。生活舞蹈工作室透過口述歷史、紀錄劇場的方式,企圖重塑個人主體、彰顯其主體性,讓個人有機會在集體/體制之中覺醒/反思,這是艱辛和困難的漫漫長路,不過長遠有助邁向公民社會的建構,感謝主辦單位的用心,讓澳門觀眾有機會接觸這個演出,希望有機會在澳門重演,在這次演出中我看到了勇氣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