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時劇評:離地是為了貼近愛情:《日落是我對你的感覺》的漂流狀態
《日落是我對你的感覺》(下稱《日落》)是「劇場搏劇場」其中一個較圓融成熟的作品。是次在南灣舊法院的演出,結合了澳門的創作團隊和台灣演員,以詩意而細膩的對白闡述怡君和雅婷一對女同志戀人私密的情緒。
表演區主要是一片鋪上地毯的空地。大部份場景似乎都在二人家中進行,但除了怡君的工作室外,大多數場景都是極簡的想像空間,現場也並未設有太多道具協助觀眾聯想。雅婷的社工身份和她對怡君無微不至的照顧、說話的語氣和枕邊故事,都讓人聯想到母愛而非愛情。角色扮演的意象,在演出中不斷重覆。怡君自言當不了演員,後來甚至說穿她們之間只是社工和病人的關係,指控雅婷其實只是想找個伴,至於對象是誰也無關重要。空間的不確定性,也好像隱喻了愛情的不安份。兩位主角的關係,是不是從開始就是有固定套路的角色扮演?從各種舞台呈現和劇情等看來,跳脫原來的位置,還有愛情漫漶的肌理,卻又顯得舉足輕重。演出大量運用各種意象,除了暗喻怡君色盲和心境的地毯顏色、燈光效果和轉換、從天花懸吊下來的藝術裝置,甚至沒在演出中出現的畫作《生命之船》,甚至這部劇作的主題「日落是我對你的感覺」,都在接力營造和刻畫無關教條的愛的氣氛和狀態。
作品以二人的故事為主軸。兩個角色說著同一件事,或者由一人重覆訴說同一事件,都讓觀眾無法完全捉緊時間脈絡,卻又同時能掌握劇情概梗。這種非線性(卻又並非全然隨機的)敘事所衍生的時間觀,呼應劇中人對時間的質疑:時間不能改變任何事情,還是摧毀一切?──或者,更確切的問題是:愛情隨時間浮現還是沈沒?二人對於雅婷在美術館中看到的半個蘋果畫像的不同詮釋,已說明了她們對時間看法迥然不同。而她們訴說大學經歷時,也是圍繞著空地追趕而非同行。愛的感覺是夜色漸濃的日落還是寒風凜冽的冬天?時間推移下,若有真愛它終將浮出水面,但答案仍得由她們共同經歷和尋找。二人從因了解而分開到最終復合,我們竟又看到時間令人感動的療癒作用。
除了她們看待對方的方式,作品張力還在於怡君崇尚藝術的自由和個人意志,而雅婷則更在意現實中和社會的連結。言語之間,雅婷似乎偶爾察覺周圍有人在偷聽並提醒怡君。也許是由於場地設置上觀眾席分列演出區兩旁,致使觀眾有時難以感受獨白是自言自語還是對觀眾訴說。如此一來,觀眾該如何理解自己的角色?他們是在欣賞還是窺探她們的對話?《日落》處理這些問題的態度始終曖昧。作品側重二人的私人情感而非社會性議題(如同志平權),尤其怡君對雅婷的不滿的數個引爆點都十分幽微,並非由劇情推進,描繪了像《戀人絮語》中,情人囈語的縝密和矛盾,還有語言不安定的狀態。這種絮亂、與公共語言羈繫無關的力量,令如詩般的個人情感和觀眾更緊密地糾纏在一起。愛情需要隱喻、象徵和聯想,蓋因人的情感難以框限和描述,唯有用挪用他身之物才能逼近自身之愛。怡君的藝術品時而是懸於表演區中央的日落小屋時而是鞦韆,漂浮在空中的感覺似乎更接近愛,因為愛輕盈而動態,而戀人的視野則不斷改變。如果說平日的語言是清晰牢固的符號體系,《日落》中的便是不著邊際的痕跡。至於觀眾能否按圖索驥,得視乎他們能從表演中找到和自己吻合的情感頻譜。
最後,文宣中對《日落》的描述和定義也值得留意。「新文本劇場」(new writing theatre)是起源自英國、與直面劇場(in-yer-face theatre)關係千絲萬縷的劇場形式。儘管其定義仍未蓋棺論定,但一般而言新文本的重要特徵包括當代社會議題。除偶有詩意語言和時間感外,筆者尚未能在自詡為新文本劇場的《日落》中看到創作人重構的當下,更何況《日落》的語言和好些新文本劇場相比,邏輯仍算完整。莫非愛情的芒刺在背和詩意細膩,還有陌生和親近之間的朦朧,正是創作人對當下的想像?戀人心中最柔軟的部份,又有沒有新文本劇場的潛力?
*及時劇評 第二季 X BOK Festival 劇場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