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觀之城 抵拒之戲
台北有一零一,澳門有新葡京,雙城都用超高的樓房來幻想自己衝高了國際能見度,都將摩天大樓刮掉的一小塊天空作為財富炫耀。然而,澳門人和台灣人似乎不太一樣,台灣人對台北一零一的跨年煙火是真愛,因此天空爆炸了多少鋪張的火樹銀花都不夠,最後大樓的樓面一定要秀出「愛台灣」之類的字樣,觀眾才被感動到,煙火秀瞬間昇華為台灣認同的國族儀式。相對來說,澳門人對新葡京及其背後的那一棟棟金沙銀河威尼斯人,是不動真感情的,娛樂場再金碧輝煌也不會是澳門人的娛樂,大幅擴張的賭場區,只是澳門人服務賭客娛樂的經濟殖民地。
紀‧德柏(Guy Debord)一九六七年提出「奇觀社會」(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他的意思我們今天都熟,當代社會的廣告、影視工業、民間節慶都搞成商演活動、都市被計畫成主題樂園,這些花招不過是同一種資本主義的老套,利用目不暇給的奇觀令你無視於真實生活。德柏料想不到,如今奇觀社會的更高階段是,你明明無動於衷的生活在四面環繞的奇景裡,生活還是在他方。
在動物奇觀的後台
正是在澳門這樣過度開發的奇觀之都看戲,本屆澳門藝術節的許多作品,讓我第一個讀到的是對於獵奇的抵拒。其中印象最深的是「足跡」的《圈圈》,即使演員說的粵語我大半聽不懂。
一隻乳牛布偶在戲開始的時候問著「點解?點解?」我隱約想起這是中文的「為什麼」,同時驚覺粵語真是生動!所有的疑問不都是「一點一點解開」的嗎?戲裡的主角牛牛亦然,他追問誰是最受歡迎的動物,於是打開一本立體大書,走進一頁又一頁的場景,看到乳牛在牧場裡被當成活體擠奶器榨乾,母雞在擠到動彈不得的養殖場裡下蛋,再翻一頁,只見超級市場的貨架上,瓶裝牛奶和盒裝雞蛋像舞群一字排開。超市展示的若是食品的奇觀,牧場、養殖場、屠宰場便是被掩藏的後台。這本來不是祕密,多少新聞畫面已經令我們旁觀動物痛苦,但這齣戲正是這點可貴,它沒有把幕後真相再製成下一個奇觀,而是像翻開繪本一樣,陪伴閱讀的孩童安靜的面對殘酷。
直到牛牛發現,最受歡迎的動物都是被圈養的動物,人類捧紅明星動物,實則虐待動物,因此熊貓在動物園裡無聊的裝可愛,海豚在海洋王國裡飢餓的表演,河馬在搬運時活活摔死。即便在這些時候,這齣戲都是輕描多於控訴。編導莫兆忠在節目冊裡自陳,他和盧頌寧共同創作的兒童劇,經常在教育意義和詩意之間辛酸的求取平衡,亦即不能簡化成口號,又不能藝術到連家長都看不懂。問題是,我們要教給孩子的,不正是拒絕簡化的理解嗎?換句話說,最大的教育意義,不正是詩意嗎?在這方面,「足跡」的兒童劇恰似繪本,它更近乎一首童詩,越大的道理它越不放棄暗示。唯其如此,《圈圈》才能給我們一個那麼美的結尾:演員舉起一個厚紙板做的轉盤,像海的年輪,輪盤邊圍繞著牛牛一路上遭遇的動物,她告訴我們說,牛牛最後乘著候鳥去看海豚,望著海面等啊等,腦中一一想起陸地上的夥伴,然後在很久很久以後,才想起他忘了等待海豚。
因為詩,等待比看見更美,想像使我們甚至想起了我們所遺忘的。而這,不剛好是奇觀所看不見的嗎?
當歧視看見了奇觀的盲點
動物是被監禁的展示物,而瘋子、乞丐、身心障礙者則是被展示的監禁物,在現代國家的空間治理底下,他們被監禁在各種收容所、療養院、醫療中心裡。眾人皆知,這些機構雖然為社會弱勢提供保護和協助,卻同時把弱勢從社會中隔離,從公眾的視線內排除。這也是為什麼,即使今天的我們不再走進怪胎秀的小屋,我們對不正常的人還是擺脫不了妖魔化的印象,因為他們根本失去了進入公共空間的權利,去和刻板印象對質。弱勢不再被奇觀,更糟,他們被歧視。
霍拉劇團(Theater Hora)與傑宏.貝爾(Jérôme Bel)合作的《障礙劇場》(Disabled Theater),就是寧可冒著奇觀的風險,也要翻轉歧視。而且是從一開始就好險:我們看著大部分是唐氏綜合症的十一人,在編舞家的要求下一一上台,注視觀眾一分鐘。這是正常與異常對視的一分鐘,但這是誰的一分鐘?有人時間差不多就下台,有人站上去看得特別久,有人甚至不願意上台被看,原來我們彼此陌生到連時間都不是共有的。換句話說,公開展示疾病患者本來是幾近二度剝削的,是被社會歧視者再被劇場歧視一次,更何況編舞家要求他們在下一段演出自我介紹,以現代醫學用語命名自己的疾病;但是,打從這不可共量的一分鐘開始,當觀眾感受到它可以短得令人錯愕,也可能長得變成煎熬,我們便是在他們的視線下意識到自己的觀看。不是他們被看,是他們讓我們看見自己的看。
傑宏.貝爾在訪談裡自己說得最明白:「讓身心障礙者站上舞台,無非是為了讓觀眾可以更長時間的看著他們,長到一個半小時那麼久──畢竟我們平常在街上連看他們一眼都不敢。也就是說,讓每個人都能『修復』自己和殘障之間的關係」。
然而,貝爾的做法惹來不少非議,主要在於,這一切殘障對正常的逼視,仍然是被身為正常人的編舞家編排好的。就算他們跳舞的時候彷彿很快樂,就算後來舞蹈中斷,其中幾個人上前批評說這是freak show,那依舊是被計算過的批評和快樂。問題是,貝爾難道有在演出中的任何一刻,假裝自己不知道正常與異常之間的永不對等嗎?沒有,他甚至設計了翻譯者的在場,以編舞家的不在場拉大他和舞者彼此的距離,突顯他和身心障礙者之間存在著溝通障礙,使得正常自己就是一種障礙。只有如此,我們才能理解「障礙劇場」這個名稱,它並不是「身心障礙者劇場」,而是「障礙的劇場」,是劇場的故障。劇場一直是所謂正常人觀看的場所,但是在這裡,觀看的對象並非不正常的人,而是正常人本身的觀看機制,是讓觀眾在看著肌肉張力天生較低的唐氏症患者,笨重的模仿江南大叔、Michael Jackson輕巧的舞步時,無從得知他們是享受還是難受,是享受著我們的難受,還是難受著我們的享受。因為觀看機制故障了,觀眾才發覺正常的無知,正如同奇觀一直是歧視的觀看,它注定無法正視異常。
圖書館奇觀
這次藝術節的一大噱頭,是請了羅伯特.威爾遜(Robert Wilson)來澳演出《最後的錄音帶》(Krapp’s Last Tape),雖然我對他一向沒有好感。我還能說什麼呢?一九七○年代美國劇場的愛因斯坦,變成了當代表演藝術界的賈伯斯。沒想到,威爾遜的這齣小戲卻非常動人,但絕不是像他喜歡對國際媒體說的,因為他用自己的前衛向劇作家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古典致敬,鬼才相信威爾遜會比貝克特前衛多少。我認為剛好相反,這戲好就好在威爾遜完美的隱藏在貝克特的面具背面。
的確,舞台上滿是威爾遜的名牌招式:冰冷的藍光把舞台空間壓得像電視螢光幕一樣扁平;幾何造形加上極端對稱的視覺效果,將劇本中塵封的檔案室設計得一塵不染,更像是人類滅絕之後的太空艙;類似無聲電影的肢體表演,把主角克拉普這名回憶纏身的老人,詮釋成絲線打結的傀儡一般。然而,當舞台上的盤帶播放出克拉普年輕時錄下的、帶有磁性的嗓音,貝克特的作者幽靈就還魂了,觀眾只見一名老者,以智者的姿態翻開一本厚重的檔案目錄,卻逐漸發現一輩子的風流情史、生死疲勞,只讓他枯萎成一個愚人。於是,我們只看見貝克特所看見的,他那荒涼到沒有迴響的人生叩問,他在暗夜裡思索的存在與虛無,相較之下,威爾遜什麼的都不重要了。
以至於,我們很容易忘掉一個問題:為什麼威爾遜要自己飾演克拉普?大導演超級忙我們又不是不知道,排個戲都常找助理代勞,他又一把年紀了,那麼操何必呢?除非貝克特所書寫的衰老,讓威爾遜非如此不可的、一遍又一遍的閱讀自己的衰老,而舞台上那個在檔案裡保存情慾、自己卻在衰老中逐漸無感、以至於檔案變得比人更有人味的克拉普,正是威爾遜的寫照。這是年老的藝術家十分動人的自況,他過去的作品是如此精彩,作者如今卻像個癡呆老人,他在創作生涯的盡頭,發現作者被他的作品拒絕了。
最後說個題外話。聽聞澳門的朋友說,這些年重要的展演場地舊法院大樓,即將改建成新中央圖書館,腦中不禁浮現克拉普的那座檔案室。多少藝術工作者將生命力注入這棟建築,而這些生命的痕跡就要被圖書覆蓋,圖書館本來是記憶的貯存庫,就這樣淪為清空記憶的城市奇觀。我們所創造的銷毀了我們,誰說克拉普最終錄下的,不是我們的城市寓言呢?
《Disabled Theater》|傑羅姆.貝爾(法國)與霍拉舞蹈團(瑞士)
觀演場次|2016/05/15 3:00pm
演出場地|舊法院大樓黑盒劇場
《圈圈》|足跡
觀演場次|2016/05/21 3:00pm
演出場地|舊法院大樓黑盒劇場
《最後的錄音帶》|羅伯特‧威爾遜(美國)
觀演場次|2016/05/21 8:00pm
演出場地|澳門文化中心小劇院
本文章轉載於:《劇場.閱讀》(季刊,第26期,2016年8月) ,評論,II、第二十七屆澳門藝術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