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工景觀之顯影與發聲──《洄游》
這次到澳門藝術節擔任駐節評論人,為看戲走在城裡巷弄間,展開地圖,以劇場為點標記,畫出我每日的路線,深切體會悠久古蹟、賭場各場域特色。每日慢悠悠的移動,沉浸食物、人與老建築的氣味,還有海風⋯⋯這是戲外的澳門地理景觀,而在劇場中提煉出的澳門,讓我走進澳門的人文景觀內裡,不再只是一個遊客,一個短暫停留的觀眾。澳門藝術節以環境劇場的方式規劃已久,讓劇場演出嵌入城市,讓劇場與生活、與歷史如此親近,我感到整個環境劇場氛圍發展成熟優雅,劇場得以成為記憶澳門的方式,得以藉此投入情感,並且與澳門產生特殊的個人連結。
而我觀賞的兩齣由澳門本地劇團製作演出的劇場作品:分別是「小城實驗劇團」的《洄游》與「夢劇社」的《匠木浮城》,分別可見到印尼移工以及造船業師傅的澳門人文景觀;這兩齣戲皆以田野調查為創作基礎,前者以真實角色現身劇場,後者則以造船業的沒落,以及社會真實事件為主,透過編劇與展演——活歷史在劇場的表現,自展演前的社區集體創作,以致展演後引起的效應。在長遠的劇場歷史來看,都具有公共價值,這樣的劇場作法都是值得討論與記錄的。可惜的是我不懂粵語,而又因演出場地關係,《匠木浮城》並無字幕設置,因此觀賞《匠木浮城》過程中,幾乎是鴨子聽雷,只能在演出的場面調度略知皮毛,於是無從評論。
《洄游》演出地點在澳門舊法院,演前進入法院往二樓,在樓梯口即見布幕投影出移工演員的臉,在夜風中,布幕輕輕擺動,移工演員無表情的臉似乎悄悄轉變著。進入劇場,以布簾為主要舞台裝置,以及竹編橋型裝置,後為投影幕;除投影之外,在布簾與竹編橋之間成的光影,頗有海浪搖曳的風味,隱隱有著澳門與移工家鄉——印尼的連結:陸地與海的關係親近,依此,將魚群隨洋流「洄游」挪用比喻移工反覆前往遙遠的外地工作,以寒流與暖流象徵了時代與國族不可抵擋的力量,除了移工親身演出,另以紀錄片的方式記錄他們回到家鄉,對照現場劇場口述,將家鄉景觀與澳門本地重疊,描繪出個人史在大歷史中的身不由己,以將「移工」的背景對照大時局的轉變。劇中移工演員以女性為主,其中唯一男性是第二代,這些在導演黃詠芝口中稱為「姊姊」的印尼移工,離鄉背井皆是為了賺錢養家,更想讓下一代擁有未來,然而,離開家鄉而形成家庭解體、孩子的怨懟、父母的離世、婚姻的破滅⋯⋯等等遭遇,都是他們深埋心底的痛苦,透過本製作以藝術創作的方式,將澳門移工族群不為人知的一面,藉由劇場與大眾有了「一個更多彼此認識的機會」(註1)。
本劇從輕快的印尼兒歌與抽命運卡的遊戲開始,抽到命運卡的人必須回應命運,逐漸的遊戲越來越沈重,原本歡唱跳躍的腳步也改變了節奏,以此比喻命運有如隨機出現,人生自此無法自己掌握,只好離開家鄉遠赴澳門,遊戲與命運顯出強烈的輕重對比。
由導演林鍵均所拍攝的紀錄片影像中,可見由於印尼等地的經濟危機與天災,促使他們離家去遙遠的地方工作,例如沙烏地阿拉伯等,口述者充滿對於未知的恐懼感,影像播放段落間,移工演員走出,自背包拿豆子出來在地灑出相應年代,搭配影像中的時事與返鄉所見,親身說出他們的遭遇,之後將數字抹去,豆子滾動四散,以動作質問,是否存有反抗命運的可能?移工演員群舞段落中,壓抑而困惑的肢體舞動很素樸、真誠,在有如魚群洄游的姿態與排列中,仍感大時局的壓迫感,深深沈沈,無人能避。第六場「行李箱帶與留」的個人自白,逐個的自行李箱拿出個人的物件敘述,此時引出真摯的情感與眼淚,得以抒發前述理性事實之後累積的感傷,最真實的內在愧咎與思念,在敘述間逐漸了解每個移工演員的故事,以致第七場我們見到移工家庭中的三代女性一同出現在台上,份外具有無聲的力量,老母親坐在竹編橋高處,女兒與孫女各在台上表明心緒,光是三人的存在就強而有力,三人各自訴說家庭離散的苦;這位移工演員身為長久不在場的女兒,又是缺席的母親,面對母親的衰老、女兒的陌生,內心的糾結可想而知,導演讓三人共同出現,讓各自的心結得以敞開在眾人面前,也得以彼此原諒,讓觀眾直面不可承受的悲傷,對於移工的血淚,體悟更加深刻。最末道出他們的選擇,是否命運再來一遍,會有不同的選擇?是否繼續服從命運?移工演員突然道出「感謝澳門」,聽來雖有些突兀,但或許是企圖平衡大量敘述故鄉的比重,表達此時此地的心境,劇末可見這些無聲的家傭與澳門本地逐漸融合。
劇中說道:「這個身體,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台上的移工演員的現身,一如波伊斯所說的「社會雕塑」,他們成為謝克納所說「台上的素材」,他們的身體與行動,在劇場中與觀眾之間的交流,以及聲響:故鄉語言、民謠與傳統樂器、移工演員帶有口音的粵語,形成真實獨特的氛圍,舞台設計運用原始材料的素樸感反應東南亞的地景,成功的讓移工自身成為焦點,真實故事得以有美學的轉移,不致陷入個人感傷之中。導演充分讓移工演員情感流露,然避免落入情緒的窠臼而不致於濫情,並讓移工演員以詩、以舞蹈表現,皆有節制真誠的美感,在藝術手法的平衡之中,成功達成敘述的流暢,也有飽滿的空間抒發思鄉之情,並佐以故鄉花色布料、食物與樂器,展現此「洄游」帶來跨文化的差異,將印尼移工身心內外互相印證,得以見到在社會現實裡無聲的移工角色之下,他們是如此真實的人,在以工作為名的壓抑之下,恐怕鮮少人願意了解移工,因此,本劇的製作,對於社會角色的界定與偏見,有著積極的去標籤作用,達成具有時代意義的劇場作品。
註1:摘自節目冊「編導的話」。
*本文作者為第二十九屆澳門藝術節特約藝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