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論」—— 當「警訊」變成犯罪教學
「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他們這樣做了。」
—— 馬克思「資本論」
“The formula, as proposed by Sloterdijk, would then be: ‘they know very well what they are doing, but still, they are doing it’.”
—— Slavoj Žižek, 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
官方電視節目「警訊」時常披露詐騙犯的犯案手法,讓觀眾提防。節目仔細重現犯案過程,會不會有觀眾反而學會了如何行騙?只要受害人沒看過「警訊」便不用怕!但有些更厲害的騙徒,不怕別人看穿他們的手法——反而要露給人看——那便會有更多人上當。《資本.論》就是這樣的一齣戲劇。它所「揭露」的資本社會運作的方式,就是世界運作的方式。
《資本.論》是一場戲也是一場遊戲,觀眾幾乎從一開始便已被邀請參與這個作品裡。在戲中戲的結構之中,男主角的名字和演員一樣是「劉炫銳」,他在故事裡也是一個舞台劇演員,演出劇目正是叫「資本.論」。在一個朗誦一般重複喊著「錢!錢!」的開場後,「劉炫銳」打破舞台和觀眾席之間的「第四面牆」,告訴觀眾這個劇必須中止演出,因為受不了製作人為了節省經費而粗製濫造。他建議讓觀眾轉換為股東的身份,以其買票的錢當本金,投資他製作優質的、真正的「資本.論」。
劉炫銳拿了觀眾/小股東的錢,再去吸引投資人王石屹投資。王石屹的條件是,請徐崢當男主角,要劉炫銳轉變為製作人,再逼使劇團的演員同時上演多個劇目,示範了甚麼是「原始累積」和「剝削工人」。劉自此從被剝削者漸漸轉變為壓逼者的同謀,再成為壓逼者本身。他以剝削劇團賺來的利潤,再靠攏暴發戶,擴展成「文化產業」;再到美國上市,向「股神」取經,學習泡沫式資本增值的投機方法。最後,他設計了一個讓觀眾掌聲轉換成收益的機器,所以連舞台也不需要了,只需要觀眾席。觀眾也不再為演出而拍掌了,而是為了利潤——因為他們已經是股東而不是觀眾。在這個過程中,導演設計了很多讓演員和觀眾互動的環節,例如唱兒歌「如果你要快樂你就拍拍手」,像春節晚會一樣,演員調控觀眾拍手以及參與「投資借貸示範」,反應熱烈。
《資本.論》以劉炫銳發達並迷失的情節為主軸,表演形式混合了正劇、春晚風格的喜劇小品、觀眾參與的互動遊戲和百老匯式歌舞等,十分豐富。作為受 2008 年全球金融海嘯啟發的作品,編導淺白地向觀眾介紹泡沫經濟的形成過程,就是金融界怎樣利用大眾的貪念。債務及其他衍生產品的每一次轉手,皆以對方相信能再次轉手因而有利可圖的期望為基礎,直至再找不到下家買入產品的「最大蠢材」出現。「資本.論」怕觀眾不明白,讓演員在舞台上演繹一次,再讓「女股神」跟現場觀眾玩一次「借貸遊戲」,再加上略嫌象徵太過直白的肥皂泡從天而降,帶點「教育劇場」的特性。
以「借貸遊戲」為例,觀眾學到甚麼?遊戲是這樣的:女股神先向現場觀眾借 1 元,承諾歸還 5 元;當借到 1 元後,向另一觀眾借 5 元,承諾歸還 10 元;有人願意借出 5 元後,便用這來歸還給之前借出 1 元的觀眾。如此類推,女股神繼續增加借貸額,而愈來愈多觀眾願意參與,因為他們參考前人經驗,認為有利可圖——直至最後一個借出 100 元的人,沒有收到女股神的還款。泡沫爆破了,在現實世界中就是出現了壞賬,欠債人破產,債務人收不回債。問題是,這次示範能否讓觀眾從中學會了警剔金融投資的危險性,以免成為泡沫爆破時最後收不回成本的傻瓜?抑或,當投機運作的方式被揭露出來之後,反而成為了一種誘惑?
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提出的「博傻理論(Greater Fool Theory)」中,人們之所以願意投機,不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泡沫的存在,而是正因為有泡沫,他們才認為有利可圖。重點是,正因為他們都相信傻瓜只會是別人而不是自己——包括那最大的儍瓜在內——也只有這樣,這個投機遊戲才得以運作下去。所謂意識形態幻象,不是一個覆蓋著真實的虛假表面,只要被「揭露」便會真相大白;它是運作的方式,人們都知道其虛假,但人人都參與其中,彷彿它是真的。這種自欺欺人之所以能夠一直運作,因為每個局中人都認為其他人都會一起自欺欺人下去,即使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直至泡沫爆破,遭殃的原來不只「最後一個傻瓜」——或者說,大傻瓜總是不只一個。
最少對劉炫銳來說,看過女股神的「教學」後,他對投機更加執迷不已,離劇場藝術愈來愈遠。而對於另一個曾擔綱《資本.論》男主角的徐崢本人來說,也在真實世界重複了男主角的發達經歷。當 2010 年徐崢初次擔當《資本.論》舞台劇的主角時,仍未知道兩年後他自編自導自演的電影《人再囧途之泰囧》將會打破中國華語片票房紀錄,也未知道他在 2015 年更成為了上市公司董事,憑財技身家暴漲。那一年,他再次擔任已然成為著名劇目的《資本.論》男主角。
和劉炫銳的發達之夢同樣虛幻的,是他的藝術之夢。戲裡多段歌舞,除了一段眾人以多首百老匯經典歌曲改編而成的戲仿串燒歌之外,多是劉炫銳重複頌唱自己要追尋「夢想」和「烏托邦」;有時女演員張鐘儀會與他合唱。張是劉炫銳出身的劇團的演員代表,象徵不為名利所動搖的理想人格,與劉的角色作對比。《資本.論》的歌舞部分水準一般,編舞多是常見樣式,歌聲也不算出色,有時甚至不能確定是在戲仿還是在認真演繹。歌詞中「夢想」和「烏托邦」在男主角口中重重複複,猶如自我催眠,隨著劇情鋪展,稍覺累贅虛浮。其實藝術和戲劇對劉炫銳來說是甚麼呢?在劇中也沒有表達清楚,那麼藝術對劉炫銳而言,其實並沒跟財富構成重大張力。或許他的藝術夢想本身也是空虛的泡沫,而他最終在資本路上不斷前進,是因為資本主義的本質就是泡沫。所以劉炫銳並沒有體現出藝術理想和名利浮華之間的掙扎,戲劇的懸念也不是「最後他能否回到初衷?」,因為他的「初衷」從來都是泡沫。
最後資本家劉炫銳遭逢挫敗,但他回不去了,就如這個資本主義世界一樣。《資本.論》是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叫好叫座的作品,巡演多次。編劇喻榮軍和導演何念在中國也是賣座的劇壇名人,後者今年執導的電影《21 克拉》票房經已過億。現場所見,這次演出的觀眾十分享受,充滿笑聲和掌聲,可見《資本.論》是文化產業中一個成功個案。
這晚如雷的掌聲和歡呼聲意味著觀眾的投入。《資本.論》表面看來帶有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史詩劇場」的特點:戲中戲、片斷式結構、敘事者打破「第四面牆」、歌舞、回應社會、兩難處境等等。以上的技巧都被純熟地運用來帶給觀眾歡樂,讓後者參與一個聯歡晚會般的活動中。使人樂在其中的效果,也令人生疑:究竟台上的戲劇能否給觀眾帶來疏離反思的空間、能否增進他們面對現實世界的啟發和力量?若本來的「疏離技巧」反而造成「投入效果」;若觀眾從劇場中學到的是鞏固現實世界(泡沫幻象)的方式,我們可否稱之為「反(動)史詩劇場」?
“[…] The man who laughs
Has simply not yet had
The terrible news.”
——Bertolt Brecht, “To Those Born Later”, Svendborg Poems (Ed. & Trans. by John Willett, Ralph Manheim)
*原文於2018年7月3日載於「* CUP.藝評」
*本文作者為第二十九屆澳門藝術節特約藝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