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路可出:《最後的錄音帶》中的「白色恐怖」
著名導演羅伯特.威爾遜(Robert Wilson)為澳門藝術節帶來愛爾蘭劇作家貝克特所寫的獨腳戲《最後的錄音帶》。作品講述卡拉普在七十歲生日那天聽著三十多年前製作的錄音,並如以往般以錄音帶記錄自己過去一年所發生的事情。
《最後的錄音帶》可以用二字概括:慘白。演出前除台上散發著白光的紙堆外,劇院燈光全滅,一片闃寂。這裡座無虛席,但每個觀眾都竟只在這侷促的空間中面對孤立的自己。過了約數十秒筆者不禁朝劇院後方望去,瞧見的只有綠色的逃生指示。對威爾遜而言,舞台是經過設計的產物。時間和空間是建築的一切。而他所做的都只是時空的建築佈局──時間是橫軸,而空間是縱軸。暴風雨的音效震耳欲聾。白色是主調,檔案櫃還有書桌等等,建構了全直線的幽閉空間,而高架窗也造成了監獄意象。貝克特在劇本長長的舞台指示和人物設定中,提到克拉普是大近視(他拿出字典翻閱時的仔細查閱,可見該設定在威爾遜版中仍然保留),這便和他在台上被黑暗吞噬互相呼應──克拉普長期身處光線不足的環境,而也沒打算改變自己的生活空間。沈悶是演出的一部分。單調的色彩,無盡的文件和檔案,構成了辦公室風格的建築,而這裡是他起居的處所。燈光造成傾斜的雨點,偶爾還傳來雷霆萬鈞的巨響。這空間或許實然存在,但更多的是暗喻卡拉普自我禁錮。
整場演出只有短短一小時十分,但開首二十分鐘,舞台上沒一句對白,只有卡拉普打開書桌抽屜,拿出香蕉,猶豫掙扎良久,最後又把整根香蕉的皮剝去才吃下。對觀眾來說這二十分鐘確實十分漫長。威爾遜運用時間建築,佐證他生活空洞,卻又走不出這個他熟悉的所在。與他對話的只有自己,或許還有閃電──面對暴雨,卡拉普做出傻氣的動作,或拉長每個字的尾音,力圖在規律中展現一點人性。外面的種種不堪忍受,但唯有在這裡他才安然。
紅色的錄音帶和襪子,或許是克拉普對抗時光流逝的一點證明。錄音帶的聽眾也是自己,因此內容都是絮亂的意識流。錄音帶簌簌轉動,卡拉普仍淹沒於往昔,並夾雜著對當下的不滿。當他把桌上的所有東西憤怒地摔到地上,有沒有某一瞬有所頓悟,試圖從中找尋救贖?抑或只是想心無雜念地聽錄音帶?兩者的張力一直存在。他時而附和錄音帶中的自己,一同緬懷過去,有時又想把它「全部剪掉」。他偶爾對描述有所質疑,但始終並未從中抽離。面對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克拉普有悔疚也有憤怒,但懷舊始終是主調。這時演場上的演員竟宛如不止威爾遜一人,還有錄音帶中的克拉普,以及威爾遜的招牌燈光效果所構成的空間。
與一些其他《最後的錄音帶》的演出相比,威爾遜的克拉普多了一份詼諧。這是對貝克特作品中常見的人生處境的另一種演繹。同樣面對荒誕,克拉普和莎翁筆下的哈姆雷特相較下,既沒有後者的責任感,也欠缺他的思考深度。克拉普沒丹麥王子的城府,往往只在直覺和情感驅使下作出行動──他吃香蕉或喝酒至小醉。更甚者,儘管他的小窩中沒其他人,他仍企圖欺騙自己,飛快吃完香蕉當沒吃過,或者躲在櫃後喝酒,逃避現實。威爾遜所飾演的克拉普眷戀卻又否定美好的過去,只因他要為當下尋找意義。他時常觀看懷錶,顯示對時間敏感。對他而言,個人經驗都是為造就現在的自己而效勞。當他聽到自己的「信念」時,他關掉錄音倒帶回放。因此當他訕笑和嘲諷過往的自己,想必早已忘記以往自己的堅持。克拉普其實更接近一般觀眾碌碌無為的陰暗面。我們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對眼前最重要的問題有不同的想像。難忘的秋分,在他聽錄音時已忘記難忘之處;寡婦的意思,他也得拿起字典推敲──數十年前的一些細節,現在看來不再重要,而他也失去了對錄音中的自己的同理心。劇本中的黑白意象十分鮮明:黑色的球、白色的狗、黑人護士、美女穿的白衣等等。皚白的燈光打在克拉普臉上,他蒼白得像鬼魅。每年的錄音帶紀錄,都是黑白的回憶。他活在當下,卻又走不出回憶,矛盾的棄絕和懷舊之間,造就了他所身處的光暗對比鮮明的空間。
克拉普先參照紀錄才決定播放哪一部播音帶,換言之,他選擇聆聽自己哪些聲音,亦經過嚴格考量。當錄音帶說到「桌子上的新燈是一大改進。在黑暗之中我沒那麼孤獨」,看著燈的他也許心中戚戚然,然而在最後,他仍沒選擇追求快樂,而是留在自己的窩子裡──「就讓它那樣吧」。整個演出之中,與紅顏邂逅、母親離世、在搖搖晃晃的船上和所愛分離等,都不過是回憶,而在當下,什麼都沒發生。紅色的道具服飾,都暗喻他心中曾燃起的火光。當打在舞台身上的慘白燈光逐漸褪去,腥紅也隨之消失。能在黑暗中面對孤寂的,只有他自己而已。最終劇場又走進如開場時般漆黑之中,萬籟俱寂。貝克特的劇本精彩,而威爾遜的詮釋也是入木三分。只是面對衰老,我們也只能像錄影帶般原地打轉,繼而任由回憶泯滅。不管是貝克特或威爾遜,都旨在描述存在的處境,並未在作品中為我們找到救贖。至於出口,仍得由我們自己來尋找。
#作者為「第二十七屆澳門藝術節」特約藝評人,(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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