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戲劇與社區相遇:從《租客》又看祐漢
「直走轉左就會見到包租婆的了,跟她說是租房的吧。」
「來,地圖給你們……懂不懂看地圖?唉,看你們像兩塊木頭一樣,來,我教你們,出租的街招呢,長這樣……」
筆者與友人拿著一張祐漢的地圖,一頭霧水地在祐漢街道裡轉,尋找出租單位。此時,我們在一場演出裡,是觀眾,也是租客。
在去年十二月期間的「第二十一屆澳門城市藝穗節」中,「穗內有萃」其中一個單元《又看.祐漢》發展自「怪老樹劇團」在祐漢社區展開的三年營造計劃,通過藝穗節,擴闊祐漢被看見的機會。而《租客》是《又看.祐漢》一系列演出與活動中的一個劇場作品。觀眾拿著「包租婆」給的地圖,到指定的位置尋找街招,致電給街招上的「中介」,再被帶領進不同的出租房子。每一個房子,有一個人或幾個人,一個非舞台搭建的空間,一場疑幻似真的演出。
筆者與友人找了四所房子,看了四場「演出」(註1)──保安大叔、裝修師傅、性工作者、髮廊老闆。他們與他們所處的空間都承載一些故事,關於一些只能通過收訊好或不好的電話傳達的思念,一些離開故鄉來到澳門的外來者身份。巧妙的是,四場演出中,表演者、觀眾與演出空間的關係都不一樣。
住在天台屋的保安大叔作為第一場觀看的演出,因為尚未摸清演出形式,加上被「中介」領進天台前,必須擠一趟工業大廈電梯和經過一些真正的住客,於是當踏進天台看見正在煮飯的保安大叔時,劇場感很弱,觀眾或許會一時無法分辨面前的是否演員。但一個過度爆發的情緒場面很快就讓觀眾意識到面前的是演員,而天台的空間足夠寬敞,容許觀眾馬上拉開「演員─觀眾」的物理與心理距離,經歷實到虛的切換,繼續觀看演出。
緊接著的裝修師傅和性工作者雖然很清晰地讓觀眾知道他們正在「演出」,卻也設計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演方式。裝修師傅試圖與觀眾互動,帶回「看房子」的情景設定,讓觀眾成為「演」的一部分,模糊了表演者與觀者的身份界線。而性工作者的演出是一場獨角戲,觀眾有一種強烈的「入侵者」視角感。筆者與友人站在狹小的客廳,她在洗手間關著門談電話,我們以偷聽的姿態辨識台詞內容;她走出客廳,經過我們,我們側身讓路。我們明明知道自己是觀眾,理應就是一個觀看者,卻被賦予了一種「偷窺者」的感覺。
第四場的髮廊老闆則如同進入一家祐漢街坊老店,與老闆閒話家常,完全消去劇場空間、演員與觀眾的關係。正在釀梅子酒的老闆一邊說「想喝的話這些更好」,爽朗地抬出一桶客家黃酒,倒給一臉嘴饞討酒喝的筆者與友人。我們就這樣呷著酒,聽著卡式錄音帶的緬甸歌,翻看桌上八十年代的舊物舊書,自由決定「完場」離開的時間。此時,這場「演出」又彷彿變成了一場舊物展覽。觀眾翻看著承載著真實過去的「道具」,按個人意願與老闆聊天或詢問昔日舊事;在這場演出裡,觀眾主導著「演出」的形式和走向──更甚者,觀眾已經消去了處於「劇場」的心理界線。
遇見包租婆、拿著地圖在祐漢社區裡尋找街招、致電房介時遵從房介的指示來到出租房的地點、進入與離開出租空間,再在祐漢尋找下一個出租地點,這一系列的過程都是演出的部分。四場演出透過無限的形式和手段,把演員、空間(舞台)和觀眾的三方關係不斷交替變動,連開始與落幕的時間點都是模糊的,使劇場中永遠開放著流動的自由與可能。雖然作為劇場演出已很出彩,但劇團並沒有忘記他們的初衷──「祐漢」。
如果說出租的房子是小舞台,那祐漢整個社區在《租客》裡就是一個巨大、每時每刻都充滿流動的舞台。而觀眾掌握一部分「參演」的主動性,有相當大的自由去探索、迷失和感受。儘管劇團設置了一些「租客」需要到達的「出租房」,但大家在找路時各有各的走法與到達地點的順序,也會走到一些設置以外的路線。筆者與友人差點誤以為一個路人是「中介」,事後也聽說有其他觀眾致電給真正招租的中介,真實地在祐漢看了一趟房子。在探索遊走的路上,觀眾忘記了自己在一場演出之間。他們真真實實地在祐漢走動,沒有社區導賞、沒有指引,拋開一些既定印象,用自己的方式去看見這個社區。當遇見演員與祐漢真實的社區居民、穿梭於意圖設計的舞台空間感與真實的街道樓房、身處一場沒有開幕與謝幕的「演出」,虛實流動切換與其界線的模糊讓觀眾在不知不覺間消去劇場的心理空間──在某些時刻裡,他們必定會有意識地明白,自己身處的不是一場劇場演出,而是每天在我們小城生活裡上演的日常與真實的社區面貌。
從演出形式到祐漢的形象呈現,筆者認為《租客》把戲劇結合社區最出色的地方,是展演了多種觀看與被觀看的方式,拓闊社區與人,以及人與他者的關係。《租客》跨越了不同展演形式之間的限制──有些會打破觀眾與演者的界線,消弭真與假的分界;但有些時候又會提醒觀眾:你在劇場裡,迫使觀眾切換一個相對有距離的客觀角度去觀看祐漢。當祐漢「被看見」時,這個社區又像是一個多面、立體、複雜的角色,被觀眾凝視、觀看、感覺、解讀。如此,演出結束以後,觀眾離開或繼續逗留在祐漢,但每人都通過《租客》看見獨有的祐漢面貌和生命力,有了自己與祐漢之間產生的連結。
註1:《租客》設定共五場演出,但由於受尋找路線花費的時間和部分地點可以自由逗留的時長影響,筆者與友人只來得及觀看其中四場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