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作品與現實交疊——看《我們的娛樂至死新世界》有感
德國戲劇理論家漢斯—蒂斯.雷曼說:「劇場藝術以多種多樣的方式與社會融合……劇場藝術屬於真實的象徵性實踐。」我想,石頭公社的《我們的娛樂至死新世界》也是這樣的一個作品。
《我們的娛樂至死新世界》(下稱《我》)是石頭公社「肢體解構」系列今年的作品。據介紹,作品以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美麗新世界》和薩米爾欽(Yevgeny Zamyatin)的《我們》為起點。今次的過程透過視像通訊軟件Zoom進行,形式更接近參與式劇場。故事的設定是參加者要前往木星的衛星Europa。參加者先要接受心理測驗並被劃分成不同種類的人,例如是「忠誠執行者」、「精明資源洞察者」、「沉默大多數」等等。之後「系統」要求參加者回答問題,例如「是否對未來感到希望」。參加者可以選擇「是」、「否」、「不知道」。然後參加者再被分到不同的「房間」,並要就「是否保留以下(歷史)記憶」進行「投票」。各「任務」之間穿插著某個看不見臉的人在澳門街上遊走的片段。最後,劇組與參加者一起圍讀奧地利著名的傳記作家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的《人類群星閃耀時》其中一段,並以參加者在鏡頭前展示自己寫下的願望作結。
設定有不少地方能看到《美麗新世界》、《我們》和澳門的痕跡。例如像《我們》一樣,今次每個參加者都以數字為代號,沒有名字,也像《美麗新世界》一樣,管理人員不斷強調「催眠」,「系統」會不斷強調「一體性」,而最終是要達到「社會和諧」。Europa「要不斷填海造地」、計劃人口是「9.6萬人」、南側「有城市級文化設施」,這些都令人想起新城A區。
事實上,作品不少地方都使用了一些澳門人熟悉的畫面。例如影片中會出現因防疫通關問題外僱滯留關閘的片段,在講述「休眠」時,提到的精油的名字都與本地賭場非常相似;「投票」要刪除的歷史記憶除了包括「日常的街市」、「市民致電到電台發表意見」,還有「天鴿風災」、「荔枝碗保育」、「六四集會」、「反離補集會」等等;而在穿插的片段中,有個人遊走的地方就包括晚上空無一人的噴水池、當年「反離補集會」、現已被圍起的草地等。
這些「遊走」的片段在今次的作品中是一種安靜而低調的力量(也令參加者在這部分會容易走神)。今次團隊創作的故事中不乏「霸權」的設定。例如在第一個心理測驗後,「系統」便聲稱有兩個參加者「不誠實」,於是把他們「DQ」,踢出聊天室;一些房間中的參加者想發言時會被「熄咪」;在「是否保留記憶」的一段,一些房間會訂明規矩:只要有一個人選擇刪除,記憶就會被刪除。這意味著一個人的決定就被捆綁成「集體」的決定。但其實最終即使有(一個)人提出「刪除」,有些片段還是被保留,足見設定是「系統」而非「規矩」或「人」決定一切(但聽說每個房間不一樣)。「系統」一再強調要「磊落真誠」,但又是這「系統」一再無視參加者,彷彿是在消磨參加者堅持的意志。在這樣設定的「社會」下,在街上閒蕩、遊走可會是一種自我的表達?哲學學者Michel de Certeau就曾指出,城市是政府、企業、機構的產物,他們想以地圖等方式,把地方定性為一個整體,進行規定、規劃,但街上的行人總有自己的方式,另闢途徑遊走。而又或者,像近年所說的,「懷疑人生就去散步」。懷疑人生了,不知怎辦,就出去喘口氣吧。但,Who knows?
綜觀整個作品,當中虛構的設定和現實的畫面的重疊與交錯引人思考一個社會中的權力關係。然而,或許因為畫面都太熟悉,情節不陌生,又或許因為是互動演出,參加者在演出的虛構世界中還是使用現實生活的溝通方式,於是參與作品的體驗並沒有很科幻,而是再次經歷早已非常熟悉的每日日常,較難退一步從另一個角度思考。在現實活得「磊落真誠」的人,在作品的虛擬世界也是一樣;不「磊落真誠」的人,其實離開了聊天室也不會「磊落真誠」。另外,因為作品是網上互動而成——因為是「網上」,過程中沒有現場劇場中那種參加者與表演者「同呼吸」的能量連結;又因為是「互動」,整個節奏也更難掌控。聊天室不時有參加者說著閒話和感受,令人對作品的注意力容易分散,難以投入到畫面中深入思考。同時,參加者忙於應付「系統」的要求,又或因為「系統」一再提到可以用口罩而(可能有人)決定中途離開滿屋找口罩,集中力就更低。
但整體而言,作品屢屢展示的真實畫面和使用的情節,一再提醒著我們劇場與生活之間的關係,也是這個作品的時代性所在。在世界比戲劇更富戲劇性的年代,我們每人都不只是觀眾,更是參與者。作品中的歷史事件畫面和著作的關鍵字,指出歷史總會在不同的時空中重複發生。「磊落光明」地活著是無權力者的權力,也何嘗不是在這些時空中感到迷惘的人所能捉緊的一點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