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樹尾》:滿足了懷舊情結的木屋區,然後呢?
吳嘉偉又一次站出來講自己的家庭故事,這次叫上了一大幫人,還做成了曉角的年度公演。我非常佩服這些劇場人講自己故事的勇氣:這種自我暴露和表達在我看來不亞於坐在心理諮詢師面前回溯童年,只不過劇場裡一切都很美,不需要剖析創傷,不需要太多無謂的掙扎去補償當年的歲月。成年華仔(吳嘉偉飾)站在幼年華仔(林麗珊飾)面前問他為什麼不開心,儘管這種橋段略顯做作還是忍不住有些感傷。這種搭著時光機的作法在電影中並不罕見,在內地早兩年的大熱賀歲檔影片《你好,李煥英》中賈曉玲穿越回1981年成為「母親的表妹」。但是華仔穿越回去只是想安慰當初還是小孩的自己,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純粹的快樂嗎?或者做一個首尾呼應,因為小時候想要天天上電視,長大就可以做記者嗎?
《松樹尾》講了一個過分天真的童年,而這種天真和傻氣有些過於純粹,所有觀眾只得跟隨華仔的視角看松樹尾:認錯之後爸爸會帶著去吃燒烤,到了中秋會幾家人一齊賞月過節。與此同時,父母輩的壓力被簡化了(或者在孩子眼中,這些並不算什麼大事?)這些和和美美的日常片段令社區生活看起來甚至有些像烏托邦。有時候我會羨慕這種從未體驗過的生活,更多時候則不。一開場華仔一家人搬家搬進松樹尾時我便想起《消失的身影》中的地盤女工——正是被叫成「大陸婆」的華仔媽媽,也是在《消失的身影》(註1)中大著肚都要返工、把孩子生在澳門就可以「母憑子貴」的新移民。
《松樹尾》的節奏很慢、很日常,儘管木屋區不是松樹尾獨有的產物,可當中提到的懷舊日常仍有其特殊的地域性。與看同場的同學仔交流,想要了解一下同輩的澳門人如何過,對方表示「這是在鄉下時會見到的生活日常」,而當我再追問「這是不是澳門的日常」時,他遲疑,說不是。起初我以為沒有這種與街坊的親暱感是因為年紀的問題,但看來或許恰好只是我沒有在這種「親密鄰里文化圈」中。前段時間的作業中寫氹仔,反反覆覆找資料:口述史中提到的村落生活實在是平淡無奇,就算是氹仔最早的卓家村也不見有戲中演繹的這般熱絡的感情,只有一句「民風淳樸」,只是在每年華光誕時村民會湊錢請戲班(註2);在Facebook群組「老餅話當年」或是「氹仔長大」中則大有不同,每一張照片下都有街坊出來講起當年往事。吳嘉偉是幸運的,他有機會把松樹尾的故事從頭到尾講了出來。我能看到的不只有口述史中朦朧的印象,或是貼文中的零碎照片和隻言片語——需要有人相信已經消失十年的社區故事還有被再次聽見的價值。
但好像更多時候也僅限如此了。做過的社區故事何止松樹尾一個呢?新橋的故事講過,下環的故事講過,往北的沙梨頭、往南的荔枝碗講了好多好多次。劇場裡講過,觀眾看過,然後就沒有下文了。《松樹尾》獲得的好評多數是基於共同的生活記憶(哪怕不是這麼完美,但可以在藝術中昇華少少),對於無法加入這種記憶的非澳門(或氹仔)人來說,松樹尾意味著什麼呢?這能否成為未來探索氹仔故事時的一塊新的碎片,或者作為一個演過的戲名?還是繼續當益隆炮竹廠的另一個出口、一個模糊的沒有任何記載的地名,繼續在地圖上出現呢?
註1: 去年澳門藝術節,由石頭公社演出的《消失的身影》中,亦有涉及吳嘉偉母親的訪問片段。
註2: 黎鴻健,《氹仔情懷》(修訂版)文化局出版,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