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愛情權力到日常情緒暴力——觀舞蹈劇場《火滅》

「一個人的劇場展現角色個性，兩個人的劇場闡釋彼此關係，三個人的劇場，則建構出一個微型社會的政治與族群意識。」由英國Trodden Dreams與MW舞蹈劇場帶來的作品《火滅》，便以一場雙人舞戲為核心，通過淬煉的舞蹈語言呈現一對夫妻的情感生活，由身體律動牽引的愛情角力，掀起一場微型的權力鬥爭。

肢體流動繪出愛情權力關係

《火》的情節內容並不複雜，講的是一對夫妻在日常生活當中的親密、爭吵、平淡、矛盾、冷漠與溫馨的種種相處情景。雖然沒有直接明言，但《火》很可能是在講述一個妻子患有產前抑鬱症的故事。從女主角常常按肚子、男主角又會捱近女主角的腹部細聽等的動作，不難猜出女主角懷孕的事實。同時女主角經常表現出一些敏感、焦慮的情緒，與一些強迫性的動作，如將沙發上的頭髮丟在地上又重新撿起來等，由此也不難推斷其異常的心理狀況。而這正正也是舞蹈劇場的最大特色：舞者以靈動的肢體語言去塑造角色、推動情節、進而逐步拼湊、描繪出一個完整的故事。

本地編舞家兼「穗內有萃——在地」策展人黃翠絲、香港藝術家毛維在《火》中的演出與舞技，可謂是非常到位且出色的。兩人非常擅長運用靈巧的身軀，呈現出互相牽引、相生相成的關係與意念。動作上，編舞專注在時間的突然與綿延、控制的流暢與拘束、重力的下沉與上揚之間的對比，以傳遞故事深蘊的能量。筆者覺得特別有趣的是突然動作的使用，舞者的身體呈現著一道道內在驅動力（impulse）、一段段旅程（journey）緊接一個個停頓（pulse）的不斷組合的自我動作，無意中透露出角色內心狀態之餘，更湊成有如多幀靜止定格連續播放而成的動畫效果，那種過多過度的突然，為演出烙下了鮮明的質感。

《火》的編舞者又通過精心的包覆動作設計，「玩」了很多身體的關係，以隱喻兩人之間的情感角力：妻子每天守候家中，等待丈夫回家投以親暱擁抱的渴望，作品通過身體彼此的填滿、穿越、落空來述說，每當丈夫通過扭動胸、腹、盆骨形塑出肢體空間的時候，妻子便投身其中意圖填滿空洞，但未及感受當下的溫度，他的軀體便又順滑躲開，發展成為另一個互動的開始。那一虛一實，連綿不斷的交鋒，讓約束與自在的情緒穿梭於動作外型之間，分寸掌握，將不可視的情感關係具象化成可視的肢體語言，展現出優雅而不失力量的美學風格。

《火滅》演出照（劇照由文化局提供）

愛情中永遠存在著權力關係的互動。但若身處親密關係當中，彼此無法維持權力的平衡，而是彼此都想要搶奪更高的位置，便會形成權力鬥爭（power struggle）。尤其是在懷孕的狀態下，女性在某程度上更是失去了身體的自控權。《火》在述說懷孕妻子想要飲酒的段落中，她先是與自我的意志抗衡，當丈夫回家後，便成了兩個不同的意志在空間中交纏對抗，杯子在四手之間劃出權力的紅線，雙方不斷滋長的慾望強烈對話，丈夫高壯的身軀展現出精練穩定的肌肉控制，妻子以充滿動能的掙扎填滿婚姻生活的無奈。在《火》這個只有一張單人沙發的家中，誰可以決定擺放的位置角度、誰有資格安坐其中，溝通只是進一步透露了權力導向的談判，有時候是一方穩固的強勢主導，另一方壓抑的退讓配合，微妙而糾結地平衡著，一幕幕的相互拉扯，互相攻擊，彼此纏鬥，像發動一場微型戰爭般緊張，充滿張力。在不同的章節當中，兩人的權力關係和狀態不斷產生新的變化，這個角力直到故事的結尾終究沒有停止，痛苦的妻子從嘗試逃脫、掙扎到妥協，回歸到最初的狀態，像是重新陷入一次惡性循環。

舞台細節與意象運用

《火》的舞台設計簡約，但細節的處理卻十分講究，例如廚房的島形工作枱中設置滾帶讓紅酒變換位置，就是其中一個巧妙的設計。藉著靜物的運動，呈現出人物內心的渴望，化主動為被動，合理角色的慾念。而道具沙發、窗簾，以至角色的服裝，均以黃色為主調，看似溫馨，但隨著故事揭盅，更像是象徵婚姻經已亮起了黃燈。如懸半空的合照，畫面內容是妻子依依地緊挨在嚴肅的丈夫身上，仿佛是女子依附男子的不平等權力寫照，回應舞蹈中丈夫推倒、踐踏、托起妻子的動作，無疑是一種情緒暴力的意象延伸。被放置在舞台一角、甚少被舞者運用的閱讀空間，放著未被兩人觸碰過的書本，其所象徵的知識，也許亦能象徵關係跳出悶局的可能性：我們可以通過閱讀改變認知，從而影響行為，對比的是劇中極少量的對白中曾經提及到，觀眾卻看不見的電視機，當這一段關係當中，兩人所接受的資訊主要來自大眾媒體時，也許能夠療癒女主人和平息日常情緒暴力關係的，就在某個可以給予新的刺激的資訊缺口（information gap）當中，就像舞台中央的那扇窗戶，雖然會伴隨劇情的進展與兩人關係的角力呈現不同的光影變化，卻由始至終沒有被盡情打開過，那種靜置的壓抑，便如冷淡、輕視、疏遠和漠不關心一樣，將一段戀情推向吞沒自我的漩渦。有時候，可能性一直在場，但我們卻甘願被無形的主流觀念所約束，將就於無可逃脫的困局當中。婚姻是一種愛的儀式，但當心中冒起「當愛已成習慣，不能改變」的時候，那種信念有如毒藥。

舞蹈劇場的好處是，觀眾有較大的空間去介入自身的思考與投射，甚至在腦海中延展劇情的後續發展，特別是一部有感染力的作品，不僅能夠引起大部分觀眾的共鳴，也能激活觀眾的自我療癒力。黃翠絲與毛維作為日漸被澳門觀眾熟悉的當代舞組合，《火滅》再次肯定了兩人的舞技，與上屆「澳門城市藝穗節」他們所帶來的作品相比，本屆的演出製作更為嚴謹、作品框架更為成熟，劇場通過倆小口的感情生活披露出情緒暴力的日常，觸碰了更為深刻的社會性議題，向觀眾呈現出當代舞蹈風格的多樣性、盛載情感的力量與人文氣息。

* 因藝評人戴碧筠抱病，此文以口述形式錄音，經梁惠美小姐整理後再執筆補充。